《岳响河》第四章5
第四章
5.
响河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梦到外公外婆了。有关他们的梦境总是那么悲伤沉重,但她就是很容易陷在其中难以自拔。自他们过世一直到初中结束,长长的几年时间里,有关他们的回忆都成了梦,夜夜陪伴着响河。
梦里总是那几个重复的场景,她走进外公外婆住在养老院的房间,外婆在靠里的那张床上躺着,外公则在靠外的那张床上坐着。他看着响河身后的柜子,示意她把柜子上的茶杯拿过来。
他还能坐起来,可外婆却已不能。
响河转身去看柜子,发现没有外公平时喝的那只。
难道今天外公是要换茶杯了吗?
她指了指另一只画着寒梅图的敞口陶瓷杯,因为桌上就只剩这一只茶杯。
不是这只,旁边那只,我平时喝的那只你不认识啊?外公凶巴巴地对她说。
可旁边只有几只碗和两把热水壶。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还太小,她被吓到了。但她又不能什么都不做,于是她拿起那只画有寒梅图的茶杯往前走了一步。
外公,没有你平时喝的那只。她怯懦地回答。
我说了,就在那边,你眼瞎啦,就在那边你没看见?说着他就操起床边的杂志朝响河扔过来,翻开的书页没打到她就落了地,只在她面前扇过一阵彻骨的寒风。
外公平时喝的茶杯就在他右手边的床头柜上,被东西挡住了。
他已神志不清,可响河却一下就被吓醒了。
那天何峪风送她回家,她从一上车就假寐,到了家也不愿醒。何峪风索性在路边停了车,也开始闭目养神。不闻身旁人动静,响河睁眼瞧他,不知他是真睡假睡。她侧着身子面对他,看了他很久。看着看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初中的时候,他在她笔记本上写了一句话:“只有失去了,才会懂得珍惜。”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却一下说到了她的心里。恰逢周末,她打电话给他。第一次主动给男生打电话,只是发了疯地想知道他为何会这么写,只是猜测他和她是否会有相似的过去,只是希望有一个人能理解她。他回答了什么也许一点也不重要,但从那刻起他在她眼里就是不一样的。
她小小年纪就满腹心事,所以那时心胸小得只装得下身边人,眼光同样狭隘地只看到眼前事。
她认为世上纵有再多不幸,可这最不幸还是落到了她头上。她看过外婆痛苦的生,看过外公残忍的活,在她最天真无知的年纪里,她以为自己经历了同龄人所没有经历的大灾难。而这毕竟不是十几岁的她能承受的,所以她需要纾解,需要发泄,她的内心,早已模模糊糊地期待着什么人的到来。
“你醒了?”何峪风听到抽噎声睁开眼,响河连忙闭上眼睛。她知道再装睡也掩盖不了自己的情绪,可是身体还是快了一步作出反应。
泪水还淌在脸上,接下去该怎么办?
正当自己闭着眼手足无措时,何峪风下了车,打开副驾驶室的车门,一把抱起她往楼梯间走。
她忍了很久的哭声终于还是没忍住,她猛地一头扎进他怀里,把呜咽声埋在他胸腔里,像埋进一根针。
后来她和他说起,外公第一次胃出血的手术就是钟医生做的。术后几年突又发作,于是到建州看病。建州的医生一看就说是第一次的手术没处理好。妈妈记得那个夜晚,外公突然疼得翻来覆去,家里急忙送他到医院,谁料想钟医生因为外公质疑他的医术早就记恨在心,故意推脱自己医术不够迟迟不肯做手术。
从晚上八点到凌晨四点,外公一直在急救病房里躺着,疼得全身的衣服都汗湿了好几回,结果等到能做手术的医生来时发现他的小肠因为黏连而全部坏死,不得已只能切除。
术后二十余年外公一直靠吃流质食物维持基本的营养,偶尔贪嘴想吃肉也得切碎了煮成肉糜放到蒸蛋里一起吃,饮食起居都是异于常人的节制小心。医生们都说,这二十多年简直是他赚来的。可外公的身子虽然虚弱,脾气却愈发暴戾古怪。他变得凡事挑剔苛刻,总拿外婆与妈妈出气,最终拖垮了外婆,成了响河记忆中挥之不去的阴影。
何峪风听到实情,很是愕然。他明白这么多年响河心里一直有个打不开的心结,那就是她外公外婆的死,却不知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而这故事分明又牵连着小平师傅与叶老。
对,叶老。相片里站在钟世成身边的人就是叶老,他们看起来关系不错。响河是个敏感细腻的人,就算此刻她忽视了这一点,过不了多久也会想到的。何峪风只觉山雨欲来风满楼,唇边不禁溢出一缕沉重的叹息。
“你叹什么气?”响河已收了泪,方才的情绪一过去,自己也找不回来。
何峪风浅浅一笑,定了定神又道:“都说叫不醒装睡的人,你说我在叹什么气?”
响河没听出话里调侃的味道,忙解释道:“刚才我不知道怎么说……我又不是故意的,那你也不能抱着我就走啊!”
“不抱你走难道真要我撵你下车吗?不过话说回来,你该减肥了,这回抱得动下回可就不一定了。”
响河一怔,还有下次?她最受不住这样暧昧不明的调侃。她红了脸,呢喃着:“……放心,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何峪风吐了吐气,小心试探:“那做家教的事,还要我给你拿主意吗?”
不料响河眉开眼笑:“明后天你有空陪我去挑个礼物给叶老,好不好?”
说起买礼物,响河思前想后,打算正式拜访叶老。何峪风因为和顾铭是大学同学,以往串过几回门,算是了解一些情况。死皮赖脸要他陪着挑礼物其实也是想探听一些小道消息。在礼品店,售货员会错了意,连连向何峪风推荐店里新到的鲜花,窘得他连忙绕道而去。
琳琅满目的礼品都入不了她的眼,唯独见到《千与千寻》里的无面鬼摆件时,她驻足把玩了一会,可显然这礼物是她自己喜欢,绝不会是送叶老的。话题聊到鬼神上,响河说自己喜欢看志怪小说,尤其是日本作家梦枕貘写的《阴阳师》。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鬼,人心也许就会少一点痴妄、少一点怨愤、少一点险恶,而善男信女也不再需要供养菩萨,社会甚至不需要法律、警察与监狱。响河并不迷信,但她隐隐渴望这个世界是有鬼的,或是有其他什么她看不到的东西愿为她所做的一切作出回应。她相信有一个他们感知不到的世界正在与这个世界进行着缓慢而细微的互动。这个念头怪诞而神经质,她不好意思与人说起。可她与何峪风说起书里的那些故事,竟眉飞色舞起来。
波波说过,响河看似古板保守,骨子里却是个浪漫至极的人。
她说,在《喻世明言》里,范巨卿为全信义,自杀成鬼穿行千里赶至张劭家赴约。
“至于吗?我是说,这简直太扯了。”何峪风听了故事显然是不信的。
“以你的想象力,要说扯倒也不奇怪。”
“都说书看多了会变神经病,我以前不信,但现在……”何峪风老神在在地打量她。响河本想说“对牛弹琴”,转念一想这话显得伤人了些,何况在他眼里,可能她才是那头倔牛,遂只是咂舌走开了。而他又神色平静地跟在她后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看到展柜上的瓷器,她又停下来,这回不说鬼,倒是说起了咒。
“所有的束缚和牵挂,其实都是因为你被下咒了。”
“嗯,说来听听。”他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你看你眼前的瓷碗和瓷瓶,原本他们都是泥土,没什么分别。但是后来他们一个被揉捏烧制成了碗,一个成了瓶子,还上了不同的釉,他们从一样变成不一样,变成这个世界上的独一无二,就是被创作他们的人施了咒。”
“可他们依然只是瓷器而已,没有生命也没有感情。”
“但你不能否认他们的存在是不可复制的,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何况我相信,制作他们的人在他们身上用了心,这就是他们存在的意义。”
给死物赋予生命的意义,本就是多情而善感的响河才会做出来的事,何峪风无以反驳,似乎用表情在说“你漂亮你说的都对”。
响河见好不容易兴起的话头又断了,不服气地嘟嘴:“反正我觉得晴明的话很有道理。”
“晴明是谁?”
“日本平安京时代的阴阳师。哎,算了,跟你说了你也不懂。”她在心里哼着曲儿:无敌是多么多么寂寞,无敌是多么多么空虚……
她正欲朝前走,何峪风忽然上前拉住她,“你再说个我听得懂的。”语气清淡,却不容拒绝。
想着离门口还有些距离,响河又举了韩剧《风之画员》中蕙园的例子:“当你想起一个人,你就把他画下来,而你看着那幅画又会想起那个人,和当时那份想念的心情。这幅画于当事人而言就有了不同于普通人赏画的意义。人其实并不爱物,爱的只是与物相关的自己罢了。这就是咒。”
“你想说的是睹物思人,对不对?”是思念,是回忆,是满腔真心希望得到回应,何峪风似乎明白了她所谓的“咒”的含义。
响河莞尔一笑,不置可否。
经过展柜,人群把他们冲散。音乐声被人声翻搅得破碎而模糊,不知不觉中何峪风又回到她身边,只听她放低声音自言自语:“就算你们都觉得我有病,觉得下咒这事不靠谱,可我还是觉得我被你们下咒了呢……我每次看到雏菊就会想起丽秋,而每当碰到下雨天,我都会好想波波啊……”
说着她径直走出了门外,何峪风上去拉她的手,脱口而出:“那我呢?”可他的手刚碰到响河的指尖,就被进来的陌生人打落了。
那句话也自然地淹没在喧闹的人声中,仿若从未问过。
到了室外,简直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夜里的空气温暖而清新,微风吹过刘海,露出响河神采奕奕的眼睛,她惊喜地伸出手,抬头望着夜空。
“哇,梅雨季节开始啦。”
响河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