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堂小说课 第一讲 怎样虚构一个世界 （一）

讲师：任晓雯

今天我跟大家分享的主要是非类型小说的写作。与之相对应的是类型小说，比如侦探小说、玄幻小说、言情小说、青春文学等等，这些都是有固定的模式化的类型。非类型小说，也就是纯文学，我的理解是不断探索和超越各种类型的模式，超越写作者和读者的想象力，超越已有的文字语言惯性的小说。

大家在写作的时候，可能都会遇到这样的问题。比如，我怎样找到写作的主题呢？我的阅历不够怎么办呢？要经历什么样的生活才能写作呢？如何处理日常素材？小说是不是真的要反映真实呢？这些都涉及到对于小说虚构和小说本质的理解。

第一节 从人性出发，如何找到小说世界的源头

1. 从核心故事出发、从探索人性出发

在进入正题之前，先讲一下小说和故事的区别。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是小说，而有的小说也不追求讲一个完整的故事。我们有时候会说，这个人写的不是小说而是一个故事会，就是说他写的小说故意跌宕起伏，看起来很刺激，仔细一读又觉得文字粗糙，情节经不起推敲，就说这样的小说是故事会。

其实很多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小说，并不追求一个完整的故事。很多现代主义小说会把故事拆分，用一种变形的手法，比如意识流小说把故事拆开来。很多后现代主义的小说就是完全解构故事、结构情节，看完之后看不出他讲的是怎样的一个故事。

那这样是不是说明小说就不需要故事了呢？我认为恰恰不对，小说中还是需要有故事性的。用一个更准确的词来说，小说需要叙事性。我们知道，很多现代主义小说是反情节的，没有完整的故事，但是它一定是有叙事性的。在小说里，文字推着叙事的元素往前走，不是静态的。比如很多像诗歌、绘画是静态的，但小说一定是流动的，一定文字是推着时间轴往前走。小说里必然有一个时间的变化，有一个叙述元素的跳动。当然，很多诗歌也是有叙事性的，但是有些很短的短诗，它只是静态描述一个片段、一个瞬间，但小说必然有时间性。

现代很多小说改变了时间的元素，让叙事性在时间轴上切换。这是一个技巧范畴的处理，并不代表放弃叙事性。如果没有叙事性的话，就不称为小说。

了解这些之后，我们要讲怎样写小说。

第一步是决定写什么？很多刚开始写小说的人，就会幻想自己要写一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小说，讲述一个从来没有人想到的故事，这种可能性非常小。因为小说就是有几大要素，比如说爱恨情仇，家庭、人性、爱情等等这些基本的叙事元素，可以说在莎士比亚时代就已经搭建起来了。

我们看到一部小说，可能看到一种新奇的冲击感，但是把小说的故事要素一拆，就会发现里面的东西是很古老的。从这个层面来讲，没有一部小说是独一无二的。我们用想象力幻化了很多的外衣，幻想妖魔鬼怪、幻想未来世界、幻想机器人、外太空，但是从人性的角度来讲，故事都是被讲过的。比如嫉妒、爱、恨、孤独等种种情感，所有的故事都会涉及这些因素，所有故事都可以归结为一个核心故事，核心结构。

比如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和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我们概括起来一个核心故事的话，那几乎是同一句话，那就是一个已婚妇女出了轨，然后她死了。我们从核心故事来看，他们的故事非常相似。而很多评论家也确实拿这两部小说来比较，我们会说，从核心故事来看，这样一个故事是平淡无奇的，但为什么这是两本不同的著作，又具有重大的意义呢？最关键的是托尔斯泰和福楼拜对人性的理解是完全不同的，他们对人性的理解都具有了普通人和同时代作家不可比拟的深度。

因为这个原因，使得这个看起来非常庸俗的香艳故事从当中提出了不同的主题。比如《安娜卡列尼娜》探讨了人类道德整全的秩序，《包法利夫人》探讨了人性的幽暗性。我们说“太阳底下无新事”，我们在太阳底下照着的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像都是出轨，安娜卡列尼娜和包法利夫人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她们两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不是用“出轨”标签就可以概括的。

从这个层面来说，叙事的元素和故事的元素在莎士比亚时代几乎就已经穷尽了。但是人类的内心不可穷尽，人类内心的探索不可穷尽，小说的写作也不可穷尽，一代又一代延续下去，产生了那么多伟大的作家。

比如我写的小说《朱三小姐的一生》就是根据网上看到的一个日本的慰安妇老太太的故事写的。《朱三小姐的一生》讲的是一个底层的老年妇女，在1949年前是一个妓女，她一辈子没有结婚，没有孩子，最后她爱的人都死了，但她还在漫长的一生里无边无尽地活着。“横滨玛丽”的故事，是说日本横滨有一位老太太，年轻时是慰安妇，老了以后，她提着仅有的两包家当游荡在横滨街头，受尽孤独和歧视，最后在敬老院里默默死去。我没有把主题落在孤独和歧视上这个主题上，而是落在了苦难和生死这个主题。最终二者成了两个不同的故事。

我们写故事，不是从一个故事开始到一个故事结束的。我们写故事时，要能越过这个故事找到这样一个主题，这个主题越深邃越能推动这个故事走的越远。

当要写什么的时候，从一个故事出发，但是前进的动力，对人的内心的探索，对人性的探索，这也是我认为我写作的第一推动力。

2. 三个步骤让核心故事发展成具体作品

1）找到写作题材，从核心故事，从探索人性出发，解决写什么。

2）展开故事情节，让人性通过具体情境具体选择得以体现。

3）加入现实素材和历史细节，在情境骨架中加上血肉。

我们从《安娜.卡列尼娜》来举例，托尔斯泰写这个故事的时候，他听到一个已婚妇女出轨的风流韵事。他就想写这么一个故事。后来在写作当中，他的一个儿子死了，这个事情给了他很大的刺激。此时，他已经人届中年，思考了自己的死亡问题，再加上儿子的死亡这样一个内外忧患的打击，导致了他人生中一场重大的信仰危机。他试图在这个事件中思考，找到这样一些答案：我为什么活着，我怎么面对死亡，上帝是否存在。

托尔斯泰本来是一个信仰东正教的贵族，早年不认为自己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但是在创作《安娜.卡列尼娜》的过程中，他通过这些思考，信仰发生了转变。《安娜.卡列尼娜》里通过列文思考的一些段落，可以看到他信仰转变的影子。我们可以说这部小说构思的起源是一个风流韵事，但是最后变成了探讨人类道德整全的秩序的这样一个经典之作。在这样的一个写作之中，大文豪的思想使如何蜕变的。

再举一个我自己的小说《换肾记》。

第一步找到写作素材：一则母亲拒绝为患尿毒症的儿子换肾的电视新闻。

第二步展开故事情节：母亲的肾和儿子的肾非常匹配，但母亲拒绝为儿子换肾，母亲在自己的生命和儿子的生命选择中摇摆。

第三步加入现实素材：了解尿毒症患者的症状，家庭承受的负担等，把背景做的真实具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