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 魔障
夏日的傍晚，西天挂起薄薄的一溜火烧云，预示着明天又是一个大晴天，也就是另一个酷热难当的日子。
镇西奶牛屯的牛倌赶着全屯的六十四头牛进屯时，看到屯口的大杨树梢上荡过一股黑气，他呆望着，心想这是什么东西呀？想要喊别人来看，可是没有人理他，每个人都在往回赶自己家的牛，他们要在奶站的汽车罐到来之前把牛奶从乳牛的大乳房里挤出来，一滴不剩的挤干净。
有个闲人来了，却是傻子灵娃。牛倌说：“灵娃你看”——用手指着树梢上面的天空，可是灵娃抬头望望，说：“看什么呀看，有什么呀？什么也没有！”牛倌再一看，那股黑气已经不知去向了。牛倌气道：“别他妈的说话什么什么的，傻不拉几的，还一口一个什么什么！”
灵娃今年二十八岁，疯傻已经五年了。他有三样事情可列入全镇之最：第一当然是全镇最傻；第二就是他每日拿在手上铛啷啷响的九连环，别人谁都解不开，可是灵娃像有魔力似的，高兴时就摆弄一阵，喝叫一声：开！想拿下哪一环就拿下哪一环；第三就是下象棋，谁都不明白为什么他没傻的时候棋艺平平，变成一个大傻子以后，下象棋的思路竟如有神鬼相助，反应异常敏捷，甚至连想都不想，说声：“将！”就令对手寻思半天，有时连走三步，口里连喊三声：“将！将！将！”一声高过一声，对方保准死孩子没救了。在下象棋时他丝毫也不像什么疯傻人，每每看到对手愁眉不解时，他就会为其指点迷津：“这样走，这步——跳马，往这儿跳……”对手一看，嘿，满盘皆活啦！可是不消片刻，还免不了被他将死，对手说：“靠！傻小子跟老子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呢！”于是灵娃抹一把稀的溜淌出来的大鼻涕，堆起一脸的褶子，傻乎乎的笑起来。
“有什么呀？”灵娃还在呆呆地往天上看，天上已经出现几颗若隐若现的星星。
这时灵娃的哥哥走过来，喊：
“牛倌，看到我们家老二吗？”
不等牛倌回答，他已发现了正在树荫里仰天呆望的灵娃，他走过去，拉住弟弟：
“灵娃，去和牛倌下象棋。”
牛倌听了这句话，顿时喜形于色地问：
“大哥，是陪他下一宿吗？”
灵娃哥哥说：
“对，你哄他下一宿。”
凑近牛倌的耳根小声说：
“把他哄住了，这次多给你五十。”
哈，牛倌乐得差点跳起来，每次都是五十，这次却是一百啦！当然照例会有瓜子糖块和香烟的。
“这次领他去你家，”灵娃哥哥说。
牛倌有点不解，灵娃哥说：
“告诉你吧，往常是别人家娶亲，明天娶亲的可是我们自己家的老三，是灵娃的弟弟呀，你想还能让他在自己家里待着吗？”
牛倌明白了，于是领着灵娃往自己家走。起初灵娃不顺从，可是牛倌往他嘴里塞了一块水果糖，同时举起另一只手里的另一块糖，灵娃就乖乖的了。牛倌想：真他妈的有点像驯狗熊。
五年来，每当镇上有人家娶亲，牛倌就能挣到五十块钱，任务就是看住灵娃不让他看到别人娶亲。他自己家的人任谁也哄不住他，可是对牛倌来讲，根本就不费什么力气，拿糖哄着灵娃，陪他下象棋，看紧灵娃，别让那些野孩子近前逗弄他说什么娶媳妇儿的事就行了，第二天再带他一同去放一天牛，躲过镇上的鞭炮声，他就算圆满的完成了任务。
牛倌总是想：这是我的福气，是上辈子修来的。他望着面前五大三粗的傻子灵娃，说：“你可就没有这福气喽，还灵娃呢，灵个屁。”
但是今天晚上牛倌却很快就忘记了自己沾沾自喜的福气，责怪起灵娃来：“你这个大傻瓜、笨蛋，怎么还不睡觉？快睡觉吧！棋也下了，糖也吃了，你怎么还有这么大的精神头呢？都说是傻吃傻睡，你光傻吃又不傻睡，你算什么傻子？”
可是灵娃却开下了条件：“再下一盘，就下一盘。”于是又下了一盘，不用说，仍旧是牛倌输了，牛倌把糖都输给了灵娃。
谁知道一盘棋下完了，灵娃又想出了新内容：“牛牛小倌呀，我教你解九连环吧，你学会了咱就睡觉。”牛倌听了叫苦不迭：今晚怎么这么倒霉呀我，感情多这五十块钱要费这么大的精神呀。无奈他只好自己装睡，那傻子却也不勉强教他学习解九连环，只是自己铛啷铛啷地将那些铁环摆弄个不休。
牛倌是真的支不住眼皮子了，他哈斥连连，接下来打了一个盹，当他前额碰到膝盖时，不由激灵了一下，醒过来，心想：可不能睡，得等傻子睡了我才能睡，要是让他跑出去砸了新房，我可得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牛倌强打起精神来陪灵娃。灵娃见他醒了，异常地高兴，放下九连环，定定地瞅着牛倌，牛倌不经意间看了灵娃一眼，不觉吃了一惊，他觉得灵娃的眼光近乎于炯炯有神，哪里像个傻子！
看样子今晚我要倒霉了，牛倌喃喃着，忽然想起傍晚刚一进奶牛屯时看到屯口杨树梢上头的天空那股黑气，那别人都没看到只有他一个人看到的黑气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这样想着不由打心底里袭过一阵阴冷的气息。
牛倌问：“灵娃你真的不睏吗？”灵娃摇晃着硕大的头颅说：“不睏。”
“那好吧，今儿个我是舍命陪傻子。”
牛倌咬咬牙，站起身去水缸里㧟了一碗凉水往自己头上一浇，又㧟了一碗凉水浇到灵娃头上：
“我和你耗到底了！”
但是牛倌既不和他下象棋也不跟他学解九连环。牛倌往光板床上一趴，让灵娃给他揉肩捶背。以前他也这样干过，灵娃愿意干这个，一次被灵娃他哥发现了，挨了一个耳光，再就没敢找这份享受。今天灵娃就是不睡觉，牛倌想：就是被他哥看见了，也怪不得我欺负他。
灵娃很会按摩，不时搞得牛倌美滋滋地“哎呦哎呦”叫出声来。牛倌想：老子这会儿就当是在做皇帝吧。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就在下面歪了头问：
“灵娃，你今天早晨对着我放的牛没完没了的开枪干什么？你个傻子想把六十四头牛都给枪毙了，砸我的饭碗呀？”
“不是不是牛牛小倌，不是呀，”灵娃急得叫起来，满是委屈。
“是你的不是还是我的不是，嗯？”
“我是说我不是开枪打牛，我是开枪打汽车哇！”
“打汽车，打什么汽车？”牛倌觉得新鲜，兴趣起来，便翻身坐起，“我看你后来挥舞着一根柳条从树后跑出来，大傻嘴呜呜的叫着，那又是在干嘛呢？”
灵娃一双眼睛亮闪闪的，仰面向上瞅着，好像能穿透天花板一直瞅见天穹上的星月一般。这时灵娃已经沉入到自己的世界中，完全把牛倌给忘记了。
灵娃开始喃喃地述说，牛倌刚一听到“娶亲”俩字，就慌忙跳起来跑到门口将门牢牢的关死，并在里面上了一把锁。
牛倌后悔不迭，他知道不应该逗灵娃多说话的，现在想阻止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其实他也愿意听灵娃讲，只是别让他跑出去就行了。
灵娃开始犯病，他的嘴角满是白色的唾沫，声音却是非常的清晰：
“我就埋伏在树后，等娶亲的车队从镇里出来。开始我以为那是牛牛小倌赶的牛，可是我用望远镜仔细一瞧，正是娶亲的车队，我就对周围的勇士们说：等敌人走近些再开火，等着……
“打头的是一辆红色轿车，开得慢吞吞的，样子非常傲慢，我被心头的怒火激励着，预备，瞄准，扣机，呯的一声那红色轿车的司机就半拉身子挂在了车外，脑浆子甩了一地，要知道我用的可是炸子啊。这时我看到万恶的镇长儿子从那车子的另一端钻了出来，妈的想跑，我一枪就掐断了他的左腿，又一枪掐断了他的右腿，第三枪打在他的肩膀上，他大叫饶命，我就把第四颗子弹送到他的嘴里。
“镇长儿子的护卫全都从车里钻出来，一共有六十四辆车，每辆车里有两个护卫，他们都冲上来，我沉住气一直等他们冲到还不到十米的距离，猛站起身来，先是一顿甜瓜手榴弹，炸得他们哭爹喊娘，有一只戴着劳力士手表的胳膊一直飞到镇子的中心去，砸在一个奸商的身上，而那只胳膊的手里握着的一只手榴弹同时爆炸，周围的三个奸商丧命，五个奸商身负重伤。
“我爬到树上，树上的视线更好，所有的六十四辆车都看得一清二楚。我的腰上、肩膀上都挂满了子弹，我把这些子弹不断的压进枪膛，我从容不迫，不浪费子弹，一枪一辆，专打油箱，什么奥迪呀，皇冠呀，什么三菱呀，四五零零呀，什么希斯曼什么菲律宾什么马尼拉一个个都火焰冲天，浓烟滚滚。你没见那场面，你也就不配知道什么叫壮观，也就不知道英雄是如何产生的。
“只有一辆车我没有引爆，我留下了它。我放下枪，拿起我的战刀，一路冲杀过去，把那些尚未死透的镇子儿子的护卫队每人补上一刀，有的叫他死，有的叫他尝尽痛苦。
“然后我走向那辆完整的汽车，我打开了车门，说：出来吧，镇长儿子的新娘，出来吧，腰缠万贯的新娘，出来吧，权力大于天的新娘，出来吧出来吧出来吧！
“那新娘出来了，我咬破了嘴唇说：听说你是洁白无瑕的，我可知道你是第多少次的处女，现在我们就验证给世界看！”
牛倌惊呆了，牛倌的眼睛恐惧得几乎冒了出来，他想喊叫，但灵娃死死地压住了他，他一声也叫不出来……
第二天早上，奶牛屯的养牛户们往街上赶牛时，不见牛倌，大家一起去牛倌的屋子，他们看到牛倌已经奄奄一息，气若游丝了，他光着屁股趴在床上，屁股被打烂了。
灵娃哥在南大桥的一蹲桥柱上找到了灵娃的九连环，灵娃显见是随着河水流逝了。
灵娃家刚刚贴到窗玻璃上的大红喜字又揭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