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北风吹了一夜。
呜咽的大风撕碎了天上的云彩,月明星稀。风渐停的时候,东方隐隐亮起一条银线。
天还没有完全亮。公爵府的侍女和太监们仿佛工蚁一般,在宰执们的指挥下,忙忙碌碌地布置着王世子成年礼上要用的东西。四处张灯结彩,露台高筑。卫士们的甲胄难得擦得锃亮,手上的武器也换做了平时难得一见的家伙,夸张的长戟、装有长柄的斧头、锤子,一个个分量十足,装上了簇新的红缨,黛黑色的披风在晨风中轻轻舞动,显得英姿飒爽,威武非凡。
宫城外的广场上,四周早就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人们热切期盼着太阳升过华表的时刻,互相发生一轮,间或夹杂着商贩的叫卖声。
从宫城紧闭的正门进去,首先是一片广阔的广场,广场的尽头是一座庄严的殿堂,这是历代公爵处理封地事务的地方,在大殿的正门上,挂着写有“资政”二字的牌匾,据说这是宫殿建成那年,天子赐予的手书,一百多年的时光,让牌匾越发显得沉重。穿过资政殿,是內宫墙,跨过建有一排三座白玉桥的护墙内河,进入大门,就进入了内宫的范围,这里开始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公爵府。进入内宫的第一座大殿,是上柱国、东境都护、齐国公爷的家祠,供奉着齐公家族历代的先祖们,同时也是举办重大典礼的礼仪场所。
何稽跪在祠堂的大厅中央。这是一座巨大的宫殿,在宫城里仅次于资政殿。大殿门户禁闭,幽暗空旷。他的面前五十尺是一张巨大的供桌,足足有三百尺长,五十尺宽,桌子由一整块楠木雕刻而成。供桌上错落有致的摆放着五十四个牌位。何家历史悠久,早在王室渡海东迁以前就是举足轻重的贵族。正中间最大的牌位是齐武公何望的排位,他是当今齐国建国的第一位公爷。以他为分界,下方摆放着十五个牌位,是历代齐公。上方则是追溯的历代先祖。
何稽无需细看也知晓每个牌位的名字,以及他们的故事,家族历史是贵族子弟最基本的启蒙之一,即便是脱离五服已成庶人的远亲,在教育孩童的时候也会骄傲的说起其中的佼佼者:武公以武立国,为渡海东迁的王室立下了好大的功劳,他带领家族子弟力挫瑶族人的进犯,把青阳蛮子赶到隔着狭海的瀚州去放马吃草,他还一力镇压了不服从王室的诸侯叛乱,让齐国成为诸侯最强,甚至——一次大宰执喝醉的时候面带得意的说——天子的王师那时候也不是齐军的对手。但可惜武公死得早,在王室平定天下分封诸侯之前,他就死了。
武公之后是他的儿子成公。和武公完全不同的是,成公是一个非常和善仁慈之人,他主持了齐国国都的建设,并起名为临城,他还是首任东境都护,负责代替天子监管东部诸侯,成公把诸侯们召集起来,诸侯们在一棵千年桑树下向成公宣誓服从他的裁决,据说那时候东境足足有一百二十家诸侯,现在只有不到二十家。
后面最出名是宣公,宣公用汉白玉把临城重新建设了一遍,并改名为白石城,城墙和宫城洁白如雪,每到朝阳或夕阳时候,反射橘红的阳光,如同镀了一层黄金,所以白石城又被称为金城。
之后,齐国和整个天下一样平静如水的度过了200多年,最近一次动荡是他的高祖威公时期,北境都护公羊家族勾结青阳人进犯东境,威公在天子的支持下一路反杀过了狭海,齐国何家再一次进入草原,一直追到宁州,在瑶族人的帮助下生擒了公羊家主。而北境都护也因此换成了林家。而齐国的公爵自此获得了上柱国的世袭职位。
再后面,就是他的父亲了……
斋戒期间,为了解除无聊,这段历史被何稽从头到尾背了一遍——或许还不止一遍。他在脑海里为每一位先祖都完成了一副画像,揣摩他们的性格,想象着如果他们坐在这里,会对自己说什么?
何稽知道自己早晚也将变成一个木头牌位,放在这里,沉默的面对着后世子孙。想到这里,他向供桌的右边看去,那里有一块空白的牌位,那是他父亲的。每一代齐公在继承公爵爵位的时候就会放一个空白的牌位在这里,等他死了,封臣诸侯和子孙们会讨论他的一生的功绩,总结成一个谥号,一旦得到天子的认可,新任公爵就会亲笔将这个谥号和他的名字写在牌位上——也写进史书里,是贤是愚,是英明还是昏庸,就此盖棺论定,为后人鉴。
何辑感到他的祖先们似乎都在注视着他,默默地品评,窃窃私语,他却完全看不到听不到。大殿里常年点着鲛人油制成的蜡烛,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一种奇异的香味。法师们说这种香烟可以滋养人的灵魂,不管活人的还是死人的,但是经过三天三夜的斋戒静思,这香味早已让何辑感到厌烦。
还好,快结束了。
何辑闭上眼睛,默默地想着。按照大周礼记,诸侯嫡长子成年,册立为世子,是为储君。这是关系社稷的大事,需要用天水沐浴,然后斋戒三天。三天里只有清水饮用,吃也只能吃生的小米。生小米很难吃。罗辑有点担心今天还有没有足够的体力来完成接下来的仪式。实际上,斋戒的第一天,弟弟们就悄悄送来了各种食物,最小的妹妹甚至给他偷偷带来了米酒和狗肉。何辑都一一拒绝了,父亲说过,天下人可欺,却欺骗不了自己和神灵。三天的清苦都忍不过去,怎么能承担一国之君的位置,将来又如何监管东部诸侯?自从出生以来,何稽就被严格的教导,他明白自己的命运,也知晓自己将承担的重任。
当第一缕阳光洒在宫城外矗立的华表顶端的时候,王宫内报时的钟声被敲响,宣告夜晚离去,新的一天来临。大宰执宋集薪和公爵夫人林月带着侍女推开祠堂大门,紧跟其后的是宋集薪最小的弟子,何稽最好的朋友,宋无疾,公爵夫人一眼就看到正跪在地上回头看向自己的何稽,心中不由一阵心疼,又别有一番骄傲。“稽儿,”她轻声唤道。
何稽微笑着看向自己的母亲:“母亲,时候到了?”
“你还好吗?”林月关切的扶着儿子的胳膊帮助她站起来。身后的侍女鱼贯而入,手上分别捧着不同的衣物和器皿。
何稽微微一笑:“这不算什么,我顶得住。”
林月满是欣慰的看着儿子,三天没见,却似乎感到儿子身上多了点东西,那是她熟悉的,类似她丈夫的东西。
侍女们在往后的指挥下有条不紊的为新世子换上礼服,先是玄黑底色带有红色条纹的上衣,衣服的背后纹着上古文字的“何”字,前襟是何家的家徽,一对交叉的节钺象征何家东境都护,假天子节钺的身份,其下是一个山纹,山纹下正中一人立而支山,两旁二人相对而坐。衣服的周边纹满了雷电、山川、神兽和云。上衣之下是下裳,裳里是裤,衣外是袍…全套礼服用了八升的丝绸和四升的麻布,当最后一根玉制发簪插上他的头发,何稽感觉不亚于穿了身盔甲,一想到王室太子的成年礼服是十八升布料,何稽第一次对遥远大城内的太子产生了同情。
林月看着装扮停当的儿子,满意的拂了拂不存在的褶皱,对大宰执道:“可以了,时间刚刚好,走吧。”
宋集薪闻言走上前来,对何稽行了一礼,取出一根草绳,让何稽牵着一头,带着他走出大门。跨过门槛的时候,何稽忽然笑着对一直默不作声的宋无疾道:“你向日自夸大宰执的本事你十里学不到一二,就这张嘴巴青出于蓝,怎么今天默不作声了?”
宋无疾偷眼看了大宰执一眼,低头小声道;“师父说,过了此门,便只有世子了。”
何稽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跟着大宰执默默走了出去。前往资政殿的路上站满侍卫和侍女,在何稽弟弟和姐妹们的带领下,手持柳树枝条轻轻抽打新世子的身上。快走到资政殿的时候,何稽停下脚步。看着宋无疾的眼睛说道:“无论如何,何稽,始终是何稽。”
宋无疾微张着嘴,看着何稽跟着师父推开资政殿的大门跨步进去,莫名觉得心中有些酸甜的感觉。
家臣、诸侯和封臣们此刻都聚集在了大殿之内。齐国公何居然坐在中央的高背椅上,椅背顶端的两边刻着咆哮的狮子。何居然微笑的看着他,右手轻轻捋着額下的胡须,左手拿着一根木棍。他的旁边站着一名陌生的太监,身上的服饰繁杂到了浮夸的程度。这名太监袖手站在何居然的身旁,脸上挂着和善而略显矜持的笑容,很有点见惯大场面的意思。何稽走进大殿,路过的诸人纷纷低头抚胸表达自己的敬意。
何稽走到父亲身前,抚胸低头,暗暗吸了口气,朗声道:“儿已长成,当为父兄臂助,恪己守道,为子弟榜样。”
何居然站起身来,前跨几步来到儿子身前,低头看着自己的嫡长子,道:“抬起头来。”
何稽叹了口气,抬起头看着父亲,忽然发现父亲的眉头带着一股莫名的愁闷。
“谨记:当团结族臣,以守家业。”何居然反手扬起木棍,抽在何稽身上。
“谨记:当仁慈怜悯,以佑下民。”又是一棍子,抽在另外一边的肩膀上。
“谨记:当严明公正,以御臣属。”
“谨记:当死而后已,以忠王事。”
何居然说完最后一句,用力抽下最后一棍,预先被做好手脚的木棍啪的一声断为两截。
何居然走回椅子前,对那太监拱了拱手,转身在椅子上坐下。太监走上前来,笑容可掬的对何稽行了个礼,一股浓郁的香粉气扑面而来:“可要恭喜世子了。天子这次特地加了封赏,可见何家圣眷之隆啊。”
何稽明白这是大城王室派遣来的宣诏太监,当下也客气的问道:“天子圣明。不知道公公怎么称呼?”
“什么公公不公公的,世子叫咱家一声庆子就好。”
“原来是庆公公。”何稽明白,能够作为宣诏太监的绝不是可以轻易得罪的人,看着庆公公脸上纵横的皱纹,行了一个礼。
宣诏太监似乎很高兴,哈哈笑着又称赞了世子一番,才展开早已拿在手上的诏书,对着宣读:“以天命牧四民,大周天子诏曰:何氏嫡长子稽,岁已成年,少年有德,祖先庇佑,赦封世子,以储齐国……”随后是一堆封赏,主要是各种玉器和礼器。诏书宣读后,何稽跪下称谢,一旁早有宰执接过诏书。
“去吧,”何居然坐在椅子上,对何稽挥了挥手道。宋集薪一步跨上来,扶起何稽,带着他向宫城外走去。
宫城外,观礼的百姓早已人声鼎沸,看到世子走了出来都不禁欢呼了起来。
广场中央的华表下面,摆着一个长条祭桌,上面已经摆好了一个羊肉和一个猪头,正中央的位置空着。
何稽在侍卫的拥簇下走了上钱,宋无疾不知道从哪里牵来一头健壮的大青牛,牛角上系着红绸带。
宋无疾看着何稽,笑道:“世子爷,可不要失手哦。”
何稽从侍卫手上接过早已准备好的朴刀,弹了弹刀锋,笑道:“我不会给你机会笑话我的。”
何稽气沉丹田,拧腰挥刀,一匹半月形的光带挥洒开,卡擦一声将牛头斩下,一道献血喷洒出来,将何稽和正在发呆的宋无疾喷了个正着。
何稽捡起牛头,端正的摆在祭桌上。周围百姓的欢呼声响彻云霄:“世子威武!”
“世子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