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乡村
毕业以后,返乡次数渐少,习惯了大城市的高楼林立、人头济济,习惯了早起赶公司班车,抹黑回宿舍休息,自以为完全蜕变为城市中人。春节这几天返乡,重拾儿时记忆,忙于奔走亲戚,感慨良多。才发现,我们每一个从乡村里逃离出去的读书人,褪去的只是外表的穷酸样,褪不去的是背后整个乡村家庭的烙印。
(一)不接地气
从小到大,我就与乡村同龄人格格不入。我不爱说话,不顽皮,不爱打打闹闹。每逢春节走亲戚时,我不懂得说好话讨红包,不懂得斟茶递水装乖巧,内亲外戚都觉得我没礼貌、不“灵水”。我也不喜欢跟兄弟姐妹们玩耍,对大家讨论的话题提不起兴趣,对大家争抢的玩具无动于衷。我就像一个居于人世外的活神仙,呆呆地坐着,任尔沧海桑田,我自赏我花园,享受着一个人的孤单和自乐。
我不是乡村传统社会的好孩子,当别的孩子得到更多好评和奖励时,我只得到了“很听话”’、‘很安静’的评价。年龄越大,别人对这种行为的批评就越激烈。尤其是春节走亲访友时,我必须学会一进门就把所有亲戚喊齐:姨妈、姑姐、舅舅、伯父、表哥、表弟…我必须主动站起来,给每一个到访的亲友斟上茶、递上瓜子饼干。偶尔倒茶忘了洗杯,倒茶顺序错了,会被妈教导一番。虽然只是逢场作戏几秒钟的表演,做不好却成为亲戚日后口中的话柄。性格使然,让我在亲戚口中难以得到一致好评。我妈对我不满意,我哥说我不接地气。尽管学习成绩再好,拿再多的奖状,也无法弥补在人情世故上的缺失。即使在很久很久以后,我已毕业工作良久。在他们眼中,我还是那个我,一点也没有长进。尽管我坚信,真正的我,一直在前行。
不接地气还表现在日常交谈中。常常几个亲戚聚在一起,讨论过年又长了几斤,谁又盖了新房子,我总是插不上话,连对答都懒得接。乡村的精神生活太匮乏,每天做做家务、聊聊家常的乡村妇女,在日常生活中,难以找到更有趣的精神寄托,只好通过传递小道消息来解闷。呆在乡村的时间越久,我的精神就越空虚。我无法参与到妇女的八卦奇谈中,无法在带小孩中消磨时日。离家太久,我发现我再也适应不了乡村生活。对我来说,精神如粮食般举足轻重,没有精神生活,我会像脱水的鱼,游离在真空中,很快地枯干、焦烂。可我整个童年,整个家庭,却一直根深在乡村,返乡是我逃不开的命运。
(二)做家务
每每返乡,做家务是常事。
我家五个大人两个小孩,挤在一个一百多平米的小房子里,钱挣得不多,家务活却繁重。洗碗、切菜、扫地,能从早忙到晚。在城市生活时,偶尔需要做一些家务,例如每天洗衣服、每周搞宿舍清洁。我把每一次做家务当成一种快乐去享受,一边听着电台资讯,一边慢悠悠的做家务,手没停着,脑袋也在转。这种一心二用的做法,于我来说是最省时间和最愿意接受的做家务方式。
然而,回家后,做家务一事也发生了变化。乡村社会有其对家务活的自身定义:做家务就应该是做家务,不应该是娱乐或享受;做家务就应该一心一意做家务,不能做其他事;做家务追求快、精、准,不允许拖拖拉拉、懒懒散散。这种做家务的方式我是拒绝的。在乡村生活,每天都要应对那么多的家务活,如果不学会在家务活中忙里偷闲,该会有多厌倦家务活。我们会变成只会干活的机器,连干这个家务本身的目的都忘记了,只记得要把这个任务完成。
此外,家务活占据了人们太多的时间,有些乡村女人一辈子都在忙碌着家务,到死也没有时间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春节到我表哥家,一家人日子过得不好,从早到晚一直在忙活。即使过年有亲戚来,也没停下手中的工作。表哥说“农村人家务活多做不完,不分过年过节,都得忙”。忙是避免不了的,可是那么多忙的人,却可以把时间利用的游刃有余,每一件事都处理的整整有条。前几天听罗振宇讲吴军博士的时间管理,发现吴军博士有着对时间的精准把控和对自我的超高自律。吴军会把每天、每月、每年的时间细化,按点做事情,绝不拖沓,平衡生活和工作。即使再忙,他始终完成了横跨三大学科的三部巨著:《数学之美》、《浪潮之巅》和《文明之光》,本本畅销。即使再忙,他从来都没错过每一次精彩的古典音乐盛宴,没错过每年多次的长途旅行。做家务虽然耗费时间,然而合理规划起来,还是可以挤出多余的时间来完善自我、丰富生活。
乡村里的人们错不在于繁重的家务活,错在于不懂得在枯燥的家务活中寻找快乐,不懂得合理规划做家务的时间。让一整天的时间,都在里里外外不知所往、不知所踪的家务活中消磨殆尽。
(三)关于婚姻
谈到乡村的婚姻,我的内心是悲观的。一边是男友家人催促着成婚,一边是原生家庭重男轻女带来的负荷。
我哥成婚已久,育有两女。虽然成家,却不成器,连女儿的奶粉钱都赚不够。我爸年事已高,还在外打工为我哥凑储成家的费用。我毕业工作后寄给妈的钱,基本为哥的家庭做贡献。由于乡村观念,我妈从来都不觉得拿女儿的钱贴儿子有什么不妥,一切都顺理成章和理所当然。谈到婚姻,我哥说“管好了这个家你再考虑你自己的家”。我也不小了,家里人也没操心过婚嫁之事。在其他家里,父母早就焦头烂额,到处物色好的对象。曾经跟我妈谈过我结婚一事,她说“他比你有钱才行”。其余关于男方姓名、年龄、职业、住址、人品,一概不论,话题就这样淡淡地跳过了。那一刻,我觉得内心充满了悲凉。妈,我也是你女儿呀。我真的是你女儿吗?也许在我嫁之前,大家都希望我把欠家里的债还清才能考虑自己的幸福吧。这是所有乡村女儿的悲哀,嫁出去的是女儿,还要有沉甸甸的礼金返回来。
男友说,你不能做《欢乐颂》里的樊胜美,你要追求你自己的幸福。他说你自己的钱,除非你肯给,不然谁也不能强迫向你拿。谁也不想做樊胜美,可是谁来解决这个问题呢?和一高中好朋友闲聊,她也不小了,她说“等我这几年在市区买了一套好房子让家人住了,再考虑自己的嫁人问题吧”。可是幸福永远不会等你,如果你错过了它将永不复返。一个我,两个我,三个我,那么多像我一样的乡村女儿,那么努力学习,那么努力工作,却始终逃不过原生家庭带给你的婚姻负荷。
(四)逃离乡村
在家呆了四五天,已经无法再呆下去。无法适应家里的吵吵闹闹,无法适应周遭处处谈钱的话题,我只想尽早逃离乡村。
人越是往外走越想逃离乡村,不是因为贪图城市的灯红酒绿,而是本身的价值观发生了变化。要想逃离乡村可以依靠内力或外力,我家底不厚实,长得不漂亮,也没有特异功能,我只能靠自己的努力离开这里。我拼命地学习,拿过一次又一次奖学金,从乡村奔到县城,从县城奔到省会,努力挣脱着乡村的穷酸相。只有我自己可以带自己逃离这个穷乡僻壤,我只有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才能和城市同龄人坐在一起喝咖啡。只有在大城市里,我才能找到发奋的欲望,才能找到精神的寄托,才能给孩子好的教育,给父母好的医疗条件。和男友商量后,我们建立了自己的小目标,渴望三年内逃离乡村,并朝着这个方向一起努力。
也有一些人,想依靠着外力逃离乡村。嫂子说“干得好不如嫁得好”,穷人相信只有钱可以让自己脱胎换骨,“”嫁个有钱人“”成为许多适婚女生的价值观。我表姐很漂亮,从连信号都不通的小山村跑到城市打工,学会打扮,学会接触新鲜事物。谈到婚姻,表姐不愿意嫁回贫困的山村。她想嫁给城市本地人,带她离开贫困的老家。
不仅是外嫁的女儿,连当地人也在往城市走。小学同学说她哥在县城买了一套房子,近期就搬进去住,老家的房子以后就凋空了。从乡村去往县城的路上,一辆辆返乡探亲的车涌进来,形成了车龙。乡村的房子人影渐稀,县城的房价却一路高涨。这些事实都在告诉人们,乡村人在努力往城市赶。如同乡村即将发生一场巨大的灾难,所有人都争先恐后逃离乡村,谁也不甘落后。
返乡这几天,感慨良多。在城市打拼得越久,我越难以在家乡寻找到安全感和归属感。我只想奋力挣脱缠绕于身的乡土气息,逃往未知的城市,追求想要的生活。那些和我一样春节返乡的人们,应该也在某个沉寂的窗口沉思,规划着自己小小的未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