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相似岁岁不同
2022年秋学期,我最后一次体验做班主任,也许以后再也不会做了。
我的从教生涯该体验的应该都体验过了:课务重的轻的,成绩成功的失败的,对学生的印象深刻或浅显的,遇到的学生如意的或不如意的,甚至被伤害得从鬼门关闯过来然后成了终身残废了的……都梦幻般从生命里飘过。朝来暮去的时节,把皱纹搅起来了,把白发带起来了,把蛋白质带走了,把钙铁等各种维生素都带走了……于是鲜艳的血脉变成凝滞的浊浆,鲜活的细胞褪成白雪般的皮屑,本就不白嫩的皮肤如今更是黄得发暗。一切走光得如秋天的枯叶,挂在树顶上摇摇欲坠,算是招摇着为秋天贡献最后一点点生机。(当然,我觉得,这枯叶挂着比不挂着还让人担心……)年年岁岁岁岁年年,黄脸婆就是这样炼成了。
我且最后一次把黄叶当青叶飘几天,或当蝴蝶舞一瞬。虽然生命力有限,蹦跶不了几天,但总要蹦跶一下,让生命显出最后的光辉。波伏娃在《人总是要死的》一书中,一再强调,人活着就是用生命寻找存在的意义(虽然这种意义在不死的上帝眼里如过家家),哪怕为之立即死亡。我如此岁数,代班主任,就是蹦跶着寻找意义的一种形式——不为名不为利,只为离开之前,再次实践一下自己的教育设想,给一届学生留一个略显清晰的背影——在教坛上,有一个小个子老师,给过他们不一样的做学生的体验,输入过不一样的理念,给他们讲过诗经楚辞诸子百家汉赋唐诗宋词明清小说,讲过朱自清老舍白居易苏东坡王安石司马光司马迁贾谊陶渊明诸葛亮……还给他们讲过怎样读书作文,尤其是做人。
其实我也知道,即便留下最后的背影也没多少意义,然而意义一词,从来不是向外的,只对内——对自己而言,自己心里觉得有意义那就是意义——是死亡也不能泯灭的精神支撑。当我们把衰老尽力隐藏在皮囊底下时,我们做的所有的事其实都需要意义去支撑的。
这几天班主任的作息:早上五点多起床,六点半之前必须到学校,然后开始组织打扫清洁区,测体温,看早读,看早饭,备课,填各种表格,收发各种意见书,处理学生突发事件,协调科任老师暂时的调课,上自己的专业课,校本课、班会课,看中饭、看晚饭、出板报、组织各种竞赛……林林总总,真是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一周六天,一天十三小时盯在班上,直到晚上八点到家。如此高强度而又繁琐的工作,没有意义支撑,很难想象我能支撑下去。
然而我撑下来了,撑得感觉失去了自我,脑中一片混沌,如盘古开天辟地之前的无——无太阳月亮星星,无白天黑夜,只有看不见的气体在弥漫升腾翻滚……这样的状态,能开出天地间最美的花朵吗?为什么教育,只能使人筋疲力竭到衰竭?开学不应该是美好的吗?教育不是应该快乐的吗?为什么一来,师生就得高强度投入课本和无止境的作业中去,孩子们还小啊,整天坐教室里,哪来的那么大的耐性?我百思不得其解!
浑浊不清失去自我的感觉,还来自于精神空虚:不能惬意静心读自己想读的书再表达一点想表达的矫情,不能坐下来弹半天古筝让自己随意放空,不能幻想不能神游……日子就单纯过成了忙字了。忙,就是心亡,没了心,人可不就死了吗?如此,我这几天就是死亡的一部分了,行走着的,只是我的肉身,一具没有灵魂的干尸。
好可怕!
由忙字想到闲字,木头在门里不被使用为闲,不被用的木头会哀叹无用武之处呢,因为木头,生下来就该被用的,做梁做船做各种器具,哪怕做木柴,也能发出自己能量,才不遗憾。所以,闲也不好。
忙不好闲也不好,人就像钟摆,摆这边摆那边,终身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及至停摆了,就意味着什么都不存在了,再也不要什么意义支撑了,为永恒的消失状态。
所以,人得折腾自己,想要忙就忙,受不了就闲。然后再忙再闲,直到折腾至死。不折腾就不是人生。
只是,忙和闲,不能随自己所愿。人大多是身不由己被裹挟着前进的。一条道上,你不走,就挪位,不然会妨碍别人。陶渊明之所以叫潜,他不喜欢不随心的忙,所以选择隐于水下。你我可以吗?往大了讲,儒家观念:帮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废。国家这么好,学校这么好,我不得出来做点事吗?再有: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要是坚持贫隐,岂不显得邦无道,我这罪就大了去了,不是吗。
扯远了。这几天忙得心死。夜里醒来撑着眼皮看会儿书,不知所云,再睡,早上强迫醒来,提着一口气撑到天黑,躺着就睡,然后起来吃饭洗漱。刷会儿抖音朋友圈接着睡。总感觉睡不够啊,好容易挨到周日休息一天,再不肯起来,睡醒了睁眼,几分钟又睡过去,一觉接一觉,似乎百年没有睡过了。陈抟老祖一觉五百年,我这一觉怀疑千年转过来了。
写到这里,困意又上来了,继续睡觉去,明天又要早起,提着一口气挨六天。天啦,不能想,想了就生无可恋,睡觉去。梦都不做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