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阳关(二十八)
臭沟里修坝的计划,在各方力量的角逐中不断向前推进着。
马长寿业已成为柳家的乘龙快婿,柳家的生意也走上了复兴之路,从兰州,甚至更远的西安购进了新式东洋、西洋的货物,洋胰子,洋布、香烟、毛呢以及更加时尚的货物。
当下最流行的,当属乡绅们胸前悬挂一块金链怀表,手里把玩一件精巧的内里镂花琥珀色玻璃鼻烟壶,站在人前,用十指往鼻孔中揉入些许鼻烟,仰起头接连打上几个响亮的喷嚏,再揉搓流着泪涕的鼻子,是再好不过向人们召示新生活的招式。
柳家的三合铺子也改成了“三合商行”重新装修一新,过去的铁铣、犁耙、油盐日杂都被清理了出去,新式的西洋玻璃镜、各式精美的鼻烟壶,价格不菲的怀表、散发着异国芬芳的香水雪花膏、还有黝黑锃亮的皮鞋,摆放在高雅的博物架上,一派洋气中,新式的男男女女进进岀出,出手阔绰地获得他们心神向往的什件,三合商行一时成了敦煌城最流行时尚的场所,当然柳家的荷包也随着潮流变得格外丰满。
马长禄的雄心勃勃和踏实肯干,再加马长寿雄厚的财力加持,马家兄弟早已按耐不住了,他们要成为阳关这方水土上重要的一份子。
马长禄的父亲马天功快三十岁才来到阳关,他力大无穷,食量惊人,一顿能吃下多半升米的小米饭,靠一把十斤重的锄头,一张一尺六寸宽的大板铣,没日没夜宁是从芨芨滩上开出了两档六十亩田地,创下了马家的基业。
阳关流传着:“营盘的张东地广,不如南滩马天功的脊背宽”。马天功像一条永不停歇的黄牛,紫铜色赤裸的双肩像牛轭头一样厚实僵硬,宽阔的胯骨上撑起一条再也不能壮实的腰背,他自信,别人也相信这是条板不倒的山。
随着马天功的锄头日复一日的向前掘进,不知不觉中他脚下的田地在延伸中,碰到了一条比他挖得最硬的石圪楞还要硬的梁子,他的地头前面十几丈远,竟然就是白家的地了。
白天佑的爷爷白敬德,端根三尺长的青玉石杆铜烟锅,就站在他的地埂子上,悠然地喷着烟气,用庄稼汉赞许的目光看着马天功,淡定地指挥着他家的三个长工,把一车车粪拉到地里,然后播种、浇灌、收割、打场,最后把黄澄澄的粮食装入谷仓。他看着马天功肩挑背扛,推着独轮小车,推来粪,拉回粮,吱吜吱吜,艰难地行走在三尺宽的田间小路上,他等着马天功向他张口借他白家的车马牲口,可马天功从来没有,甚至连看一眼他白敬德高骡大马的心思都没有。
白敬德在南滩有十档地,两套大车,三对犏牛(黄牛和耗牛的杂交牛种,像骡子不能自繁,吃苦耐劳),是阳关响当当的人物。可惜老天世不全,白敬德娶了三房媳妇,前两房只生下两个Y头,三房倒是生下个儿子白佛保,可自小体弱,患了百日咳,一咳嗽就停不下来,停不下来气就接不上,气接不上脸憋得通红,白家老奶奶(白敬德的母亲)实在可怜不过,就向小佛保喷口大烟,这鸦片烟有百毒,可它止咳却是一剂良方,小佛保一咳,就止不住,烟一喷,就止住了。这样几个回合折腾下来,白家老奶奶腾云驾雾中,也把孙子带上了瘾,于是爷孙两辈只能同榻高卧,举着把烟枪,调着个蜡黄青筋脸儿苟且过活。这可苦了白敬德这个儿了、老子。十档地妥妥的收成,本打算再开五档、十档地,翻修更高的车辕门楼子,打造更好的新车,可有了这娘和儿的糟做,一年的收成免强供给家中的收支就不错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马天功这娃子在眼皮下一天天做大。
白佛保就这样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居然活了下来。到了十八岁,白敬德四处打听张罗要给佛保子讨娶个媳妇,可远近的人都知道这白佛保,吸大烟,走路都得扶墙,谁家忍心把黄花大姑娘推进这双枪深坑里,谁能保证白敬德长命百岁,维持这个家呢?
白敬德腊月二十到敦煌城办年货,大轱辘铁车装了一车大瓜籽,领上烟痨的儿子,带足了一路上的吃喝,临行前没忘俏俏装了五钱烟土,太阳冒花花就出门上了路。一路上无聊白敬德就当给傻子解闷,对从来不上心的儿子说“咱们这次上城里,先把大瓜籽卖到每年来咱们家收购的朱老板家的铺子里,然后,咱们再去买年货,给你妈和奶奶买两截缎子,给你也置套呢子大衣,买双新皮鞋,咱们风风光光地在敦煌城给你说个亲。”
要说打算买东西是真,可临近大年了,要给儿子说门亲事,只是白敬德的一个心愿,说实诚点就是哄病秧子儿子一个开心。
白佛保听子父亲的话,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他胆怯地望着父亲,小声地说:“大,你说把大瓜籽拉到朱家铺了卖成钱,再去买年货,这样我们要经换两手,现在临近年了,家家都需要大瓜籽,瓜籽是畅销货。一来我们先住下店,打听一下行情,再卖不迟;二来我们这是送货上门,城里市面大,自然不能是朱老板给我们阳关地头上的价格,况且这次我们拉的都是头参(can)瓜的上等瓜籽;三来我们直接可以用大瓜籽到他们的店里换取我们想要的年货,这样不省了朱老板一层的盘剥吗?”
几句话说一来,一二三分瓣开,大出白敬德的意料,原本简单的一桩卖买,儿子竟然分辨出了几个道道,真是小瞧儿子了。从小就看他百无一用的废人,不顺眼,就由着母亲死马当活马医,塾书的先生不要,怕坏了他的名声,染赃了他圣人诗书之地,只能由识几个字,唱几出戏的母亲搂在怀里,教识几个字,听懂几出戏,除了大烟,这奶奶孙孙的爱好就是追着戏班子,一场接一场地看戏,然后,爷孙学着角儿一遍接一遍地唱戏。到了白佛保十五六岁,竟然能唱全本的巜火焰驹》,巜劈山救母》,巜十五贯》了。
白敬德赞许地看着儿子,心里暗许一定要给儿子说成一门亲,白家的血脉一定要延续下去。白敬德又说起家里的田地和来年耕种的打算,白佛保听后惭愧地说:“大,我也不是不想帮大你照料家务,可我这身体和毛病,只能给你托累,有时候想一纵跳到臭沟里,了解了倒干净,可又下不了狠心,唉!我真是个废人。”
白敬德满脸挂满老泪,伸手紧紧搂住儿子的肩膀,任由大轱辘车轮,沿着千年汉唐阳关古道连绵的风墙子(汉长城遗迹)前行。白敬德看着山水沟沿的大墩(大烽火台),揉着眼睛,不自然地说:“你看,这戈壁滩上的风里都是沙子,都刮进了我的眼里啦。”白佛保会意地点头应诺,用袖头子擦干了脸上的泪痕。
到了日头偏西,白敬德父子的骡车到了轭泊店(也叫南湖店),店家老邢是老相识了(实则每一个来往的阳关人都是老邢的老相识,老朋友),卸了大轱辘车,给骡子喂了自带的草料,挖了两升大瓜籽给老邢一家。白敬德领着儿子围着这上书“天下第一店”的匾额观看,听老邢讲这出敦煌通西域,唐玄奘西天取经的第一店的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