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木南下打工的日子
上世纪九零年代初,沿海一带改革开放走在最前沿,那里是一片外商的投资热土,相对于内陆地区则经济比较萧条。
阿木那时所在的企业单位不怎么景气, 工资也不高,都想到是国有企业,能旱涝保收,那怕每月工资拖拖拉拉不准时到位,死乞白赖也要呆在企业,但凡有点不安分的人,要么,去下海经商,要么出去打工,不是辞职,就是停薪留职。
阿木刚参加工作不久,没本钱也没关系,只好出去打工。那时人年轻,做事有点冲动,看见有的老友出去打工也混得不错,说走就走,新年伊始,带够了盘緾,拖着一口皮箱,只身告别了家人,没有一个同行,很快加入了南下打工大潮的行列。

到了火车站,没想到正值春运期间,车站人山人海,当天到广州的那趟火车票早已售罄,之后好几天的预售票也早已买完了,思量再三,只好到时挤上那趟车,在车上再临时补买站票。
就在上车的前一刻,阿木在车站小卖部买些准备在车上用餐的食品时,一张百元大钞被店主调换成了假币。当时阿木问好价钱,给了老板百元钱,老板接过钱,猫着腰似乎在里边柜台下的钱箱里找了一下,然后起身说没有零钱可找补,就把钱退给了阿木,当时行色匆忙,并没有感觉有什么不对劲。
傍晚时分,火车晃悠悠的开出两三站,车上乘客已挤得水泄不通,空气闷得象要凝固,夹杂着汗味。“顺到起!没有买票的补票了!”随着吆喝声,补票的乘务员挤了过来,当阿木递给乘务员钱时,乘务员说其中有一张百元假币,随即脸一下拉下来,露出凶神恶煞的眼神,给阿木一顿数落,阿木开始不相信,接过来仔细一看,是有些不对,立刻傻了眼,心想这是每月单位发的工资钱,怎么会有假币?阿木立刻明白了,一定是被车站小卖部的店老板调换了假币。
还好,好说歹说,乘务员总算没有赶阿木下车,也没没收假币。这下钱是不够了,到了那里总得留点生活费吧,于是就将就那点钱,乘务员只给阿木买了到株州的票,看到阿木一脸的无助,乘务员似乎发了点善心,就说:恁凯办,小伙子,你可以坐过株州逃票,到了广州站,你能不能出站,那就看你运气了,出站是要检票的。最后听到乘务员一口乡音里带着些许诚恳,心里总算感到了一丝慰籍。
就这样,在绿皮车“哐~当,哐~当”运行声中,身心带着无限疲惫与困顿,终于熬过了近两天两夜四十多个小时,到了广州站,拎着大包小包的人下了车,连绵不断的人流一直涌向出站检票口,阿木心中开始忐忑不安,脚步沉重起来,随着人流的涌动不自主的向前挪动,通过长长的车站甬道,到了检票闸口,排起了长龙,人流慢了下来。
阿木左手拖着箱子,把票拿在右手里,用大拇指遮住车票正面上的“株”字一端,只露出“州”字的另一截,仔细观察前面的检票人员,发现出去的每一个人的车票都被拿过去仔细看了一下,眼看着从前面的第五个人,四个,三个,二个,此时,阿木的心开始吊到嗓子眼,脊背直冒凉气,但阿木知道此时必须故作镇定,装着若无其事。
阿木心里明白,一旦查出来,这段逃票的车费是要补上去的,这一补,身上可能分文不剩,那出了广州站还要转乘大巴车才能到目的地啊,那又怎么办?不过,这还是小事,如果是被站内派出所弄去拘留几天,那麻烦就更大了。谁知,当身前的一个人迈过闸口时,检票人员用手顺势向后侧一挥,向阿木示意,阿木紧跟着前面的人走过了闸口,走出几步远,扭头一看,后面的似乎每人又照常要被拿过票仔细一看,谢天谢地,真是菩萨保佑,阿木长长舒了一口气。
出得站来,到了车站广场,总算松了一口大气,阿木找了广场一个角落,坐在箱子上喝了一口矿泉水,休息片刻,看看时间不早,又拖着皮箱马不停蹄的打听长途汽车站的去向。
阿木的空间记忆力超好,上学时,他的数学班上成绩名列前茅,期期考试几乎是满分。有一次在珠三角某市去找一个地方,拐过了三个十字街口,穿过了两个车行环行立交地下通道,那时没有手机导航,来去匆匆一个小时,没有询问路人,一个人居然原路返回来了。
阿木到了汽车站,买了要到那里去的汽车票,又去买了些饼干和矿泉水,此时,早已饥肠辘辘,随便在车站边上的餐馆里吃了点东西,然后上了车。在车上坐阿木旁边的几个人一路叽叽呱呱的一口广东白话,时而“嗨哈”有声,时而”啊啦“拖声呢气的腔调,阿木一句也听不懂,除了肤色一样,阿木第一次到沿海一带,感觉似乎到了国外。
阿木能说普通话,珠三角的人都会听懂普通话,不存在交流障碍,阿木的普通话几近标准,偶尔还带点京味,以至于与他交流的人,根本不会料到阿木是西南方向的人,再加上一米七几的个头,戴副宽边大眼镜,斯斯文文,看起来不苟言笑,又文质彬彬的样子,一直以为他是北方人。
经过近一小时的车程,到了那地方,下了车,按照信上的地址,到老乡那个单位走十分钟就到了,见到了熟人,寒暄了几句,安顿了下来,等阿木冲凉回来,那里的人管洗澡叫冲凉,老乡已经准备好了饭菜,两人几年不见,格外亲热,言谈之间,阿木知道只能暂时在大宿舍里挤一挤,那单位目前没有招人,只在那里歇歇几天,另找事情做。坐了几天车,实在困乏,于是早早入睡。
那里离江边近,气候温暖潮湿,蚊子特别的多,也特别大,没有蚊帐几乎无法入睡,挤在熟人的一张单职工床上,难免手脚有时露在蚊帐外,当夜被蚊子叮咬得不行。
初到珠江三角洲地域,那里看起来一马平川,乡镇随处都是开发区,公厂车间林立,宽阔的水泥公路四通八达,纵横交错,集市小超便利店随处都有。在乡下,给人的感觉随处都是内陆地区的城市开发区,城乡结合部,阿木落脚点是在一个乡镇上。
第二天一早,阿木就上街打听哪里有人才市场,那时没有手机,信息比较闭塞,唯一办法就是看看每天的报纸,虽然大街上到处都贴有招聘招工启示,多半是门店招人,不是阿木觉得不适合,就是别人认为阿木干不了。
那年月,珠三角社会比较复杂,来自全国各地的打工仔打工妹,据说光是这些流动人口几乎占到当地总人口一半以上,主要来自湖南、四川、江西,那里治安事件频发,杀人抢劫时有发生,四川人在当地人印象中比较差,招人单位只要一见到四川人,基本上会被拒之门处。有点书生气的阿木一口京味普通话,一交谈自然让人觉得比较放心。
第三天,阿木找到了当地镇乡人才市场,遇到了他后来的直接上司阿锐,装饰公司工程部经理,广西人,个头不高,皮肤黝黑,身体结实,爱穿浅色衣服,夏天随时一件白衬衫,与皮肤形成反差,特别扎眼;一口广西白话,为人精明灵利,没啥文化,普通话说起来特别吃力,吐词不清,声调别扭,阿木听起来也费劲,有时一句话要重复两次,还带着猜才会明白他表达的意思;成天肩斜背个皮包,腰间别个BP机,一辆125本田摩托骑着东奔西跑,行踪不定,很少在办公室呆上半天。
阿锐看见阿木走过去,拿起一张手工绘制的家居套装图,对着阿木说:你会不会这个?我们是家俬装饰公司的,做对外装修工程。阿木不睱思索的回答会做。阿锐马上起身示意让阿木给他走,跟着上了摩托车,别的什么也不问,如此就算初试过了关。十分钟不到,摩托车到了一家装饰公司。
走进办公室,把阿木带到一个整壁的样板间,给了纸笔和尺子,叫阿木照样用透视效果画下来,标注尺寸。阿木虽然之前并没有做过这行,但脑袋灵光,加之以前有点绘画的基础,他翻看了办公桌下以前的图纸图样,不到一个小时,画完了,给阿锐一看,很满意,然后对阿木说:你来负责工程设计,绘制装修图和工程材料预算,没事多到装修工地看看。你上班就在这里,工资从今天开始算,明天正式上班,你下午去搬过来住宿舍。
办公室区间做了半人高隔段,第二天上班,抬头就看见阿强,他在阿木斜角对面坐,阿强面带微笑主动与阿木打招呼问声早上好。阿强是湖南人,总经理助理,个子不高,戴副眼镜,说话声音清脆,看起来做事干练,闲余时间喜欢在外面打蓝球。在老家是一家小化工厂的技术员,效益不好,跟着老乡出来打工了,老婆也在这里上班,总喜欢在傍晚时分,骑着单车带着老婆在外面集市上去闲逛。
总经理阿云每天很晚才会到公司,办公室的事一直是阿强打理,阿云高大的个子,中年人,蓄一大披头,头发油光,手里随时拿着一个香港人称的“大哥大”,也就是模拟式砖头移动电话,进出坐一辆皇冠小车。打起电话来,语气喳喳呼呼的,俨然一大老板派头。
阿林是办公室比较热心做事的,他做公司财务工作,坐在阿木左边不远。广西人,总是面带微笑,说话慢吞吞的,性格内向,比较沉默寡言,有时帮助给阿木顺带茶杯打水过来。办公室只有他与阿强阿木三人年龄相仿,有点共同语言,偶尔会在下班后一起出去吃夜宵。
用当下人的说法,那边的人大概算是正宗的吃货,吃的花样多,品种多,单是粥就是很多种,什么瘦肉粥,鱼片粥,腊肉粥,还有什么河粉,米粉,炒粉,炒田螺等等。如果炒几个菜,再来瓶啤酒那是没得说的。那里天气潮湿暑热,如果清热祛湿,可以吃点碗龟苓膏什么的,效果大概与王老吉差不多。
阿木在办公室里有时事也不是很多,上班没事做时,就看一看公司订阅的报纸,羊城晚报,广州日报等,有时连中缝版的信息都要看完,借此以打发时间。偶尔也给报社投稿,写些社会时时见闻,那时的纸媒不象现在互联网时代,一旦采用读者投稿,是要给稿费的,那怕只有几十或一两百字放在报纸边角上的豆腐块。阿强知道阿木文笔不错,有时写好的公司公文,总给阿木过过目。
阿普是去厂房车间察看新设计家具样品时认识的,他是江西人,公司的水电维修工,跟阿木一个姓,瘦瘦的,高高的个子,话不多,阿普看起来是比较厚道热心的一个人,与阿木聊得来,两人一起吃过饭,给人的感觉,阿普实在。
一转眼三个月过去了,外面有三个装修项目工地,阿锐很少到办公室,一来总会让阿木放下手中的活儿,骑着摩托带阿木到工地上去转悠一圈再回来,看看工程进展,或者那里有不对,需要整改。突然有一天,阿锐推来一辆半新自行车,对阿木说,这辆自行车归你了,平时骑车多到工地去看看。阿木明白,这个阿锐就是精明,上个月说要加工资,好用作去工地的乘车路费,结果弄来一辆旧自行车,听说是在派出所的熟人那里弄来的罚没车,没要钱。想想也罢,反正这是自己的代步工具,出行也就方便了。
沿海地区的天气就是怪,出去时还是睛空万里,不知哪一会儿,就会乌云压顶,那云层低到似乎在房顶就能伸手可触,瞬间瓢泼大雨落下来,出门猝不及防淋成个落汤鸡是常有的事,往往不到半个小时,雨停了,云开雾散,天空放晴,又是一轮艳阳高照,与内陆气候截然不同。
自从有了自行车,阿木从不会骑车,开始慢慢熟悉,继而到车技练到纯熟,不到一个月。平时下班,除了上附近集市买东西,晚上不会骑得太远。那里离省际主干道近,车流量很大,车速很快,经常发生车祸,被车辆辗压碰撞致死伤的多半是外地来的打工一族,有时人被撞出很远,单车撞得稀烂,出了事,肇事车通常会迅速逃逸。
那年月那地方,人员复杂。一到夜晚,抢劫的,卖淫的,贩毒的,飞车抢夺的,摆地滩的,卖艺搞杂耍的,卖夜市小吃的,大排档的,各色人等,都出来了。街上人流如织,熙熙攘攘,发廊按摩店里映射出幽暗粉红色的灯光,那些在闪烁的霓虹灯下,挤在门口衣服穿得稀少的妖艳女人,个个搔头弄姿,十分撩人。
转眼到了下半年,快临近年关了,阿木已经烦了阿锐的空头人情。时时喜欢主动开口承诺,但是等到了或者事做完了,又往往难以兑现,如此喽啰人心,实在令人不屑。于是,阿木决定辞职回家。
当晚,与几个同事一起聚餐,向相处近一年的同事们告别,多有不舍,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只这一刻才会深刻理会这句话的含义,几位朋友来自不同地区在一起共事,却情同手足。
回到老家,阿木恢复了往日的生活,又回到原单位上班。过了两个多月,突然收到家门(指一个姓的人)阿普从广东公司的来信,并收到一张千多元的汇款单,阿木十分纳闷,拆开信一看,愰然大悟,原来,阿木在广东公司上班时,从广州日报上看到一则信息,去投稿应征一家公司创意命名,并获得了头等采用奖,招标单位把领奖事宜发信函到了公司,但阿木已经不在那里了。幸好,阿木离开公司时,在办公桌里有一张身份证复印件没有带走,阿锐就把那张身份证复印件给了阿普,由于领奖有期限,过期会作自动放弃处理,于是阿普专程去领回了奖金,并通过身份证复印件上的地址,把奖金给阿木转寄了回来。
信上还说,几乎在同时,另外还收到有十几元的其它稿费也领了,以前的几个同事就去外面吃了一顿。阿木连夜给阿普回了一封信,以示谢意,感激之情难以言表。
阿木时常在想,这世间多是人走茶凉,自己与阿普交情并不深,平时也少见面交流,关键时刻却如此的肯帮忙跑路,仁至义尽,真正的好人不在嘴上,而是在行动上,做好事不图名利才是真君子,由此阿木心中莫名的涌出一种难以言状的情愫,阿普 ,这些年,你还好吗?
正道是,吉人自有天相,君子自在四方啊。
(本文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