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荻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在我滑进水里的最后一刻,抓住了一株芦荻。它剌破了我的手,也承受了我的重量。它倒下了,却没有断裂,连扎进淤泥的根都没探出分毫。顶端的柔序抚摸着我的脸,好像还在安慰我。
我的猫是花300买的折耳猫,遇见它时并没有养猫的打算。可我看到它又瘦又小,从暖黄灯光的玻璃箱里拿出来,放进门口的铁丝笼里。二月的气温很低,两个月的小猫放在室外无疑是等死。
我把猫买了下来,骂了店主一句。店主脸上爬满恶心的笑,“残次品”能卖钱让她十分得意。
手里的小家伙一动不动,全然是稀疏皮毛裹着一把骨头。它的呼吸几乎无法察觉,恐惧油然而生。它仿佛在渐渐分解,最后变成细沙流出我的指缝。
我将小猫塞进衣服里,带到最近的宠物医院。
“小猫有冠状病毒、猫藓、感冒、营养不良,你捡的吗?”医生纤细的手指在小猫胸前交叉,托住它的脑袋。
“没有,宠物店扔出来的,我买了。”
“唉,小猫太小了,可能救不活的。”
“没关系。”
我到前台缴费,医药费是小猫价格的十倍。贵,但值得,我不想再有一个小生灵因为我不够努力而失去生命。
陪小猫在住院部打吊针,医生走了进来。
“其实你要说是捡的,我们减免医药费的。”
“不用了医生,确实是买的。”
“你不记得我啦金溯?我是小蒲姐姐。”
小蒲姐姐,是那个在断水断电的屋子里备战高考的小蒲姐姐!这个名字像一把撬棍,打开了我封存不堪回忆的板条箱。
那时,我的狗死在异乡,与父母的关系也降至冰点。狗狗是我唯一的朋友,它的离去对我伤害极大。我不再和人交流也不去上学,母亲濒临崩溃。外婆实在看不下去,带我到城郊的老房子转换心情。
那是一幢幢岌岌可危的老式居民楼,厨房都是烧柴火的土灶。由于多年无人居住,外婆请了水电工来重接水电。
“你们楼上有个小姑娘,特别倔!没水没电硬要住着。”电工师傅蹲在电箱前排线,手指来回拨动一个电线断开的开关。
“是不是没有钱接?我出钱你给她接上。”外婆觉得心疼,时不时朝楼上张望。
“哎呦,可别浪费钱。这电线就是她自己剪的,我干几十年电工能去剪电线吗。”
“那她为什么要剪自己家电线啊?”
“不知道,有天自己就跑来住了。她爹把电线剪了,她照住,然后她爹刚把我找来接上她回来就又剪了。”
“你说,这是不是一家子怪人?非要和电线过不去。”
我盯着电线的断口,电工胶布和焊锡让断口看起来一片狼藉。可能再也修不好了,除非换根新的。
当天夜晚,便看到了这个倔强的女孩。她很瘦,像秋收后的麦秆,乱糟糟地塞进松垮的T恤。黑色的双肩包鼓鼓囊囊,坠在她的背上。两手提着一个红色塑胶桶,水花时不时从桶里晃出来,她也酿酿跄跄的,让人心头一紧。
我开始观察她:每天清晨出门,夜晚才回来;永远形单影只,每天陪她的只有那个黑色双肩包;每隔两天提一大桶水,有时会提两趟;偶尔她会抬头看看我,笑起来很美。
打破这种平静的,是从楼上扔下的红色塑胶桶。
我睡觉不关窗,落下的水像一记耳光,几乎要拍碎我的五官。惊魂未定的爬起来,只见窗台上鲜红的大桶,扣在外婆最喜欢的君子兰上。抬起桶子,两眼一黑,原本亭亭玉立的君子兰被水砸得稀烂,如同晒在花盆上的破袜子。
外婆知道了绝对会哭的。愤怒和恐惧给了我勇气,我冲上楼,推开虚掩的门。
“你他妈还我君子兰!”我站在门口,发出的吼声在楼梯上上下下。
没人理我,房间里的男女眼里只有彼此,如同两头对峙的野兽。屋内昏暗,只有一盏小小的台灯在颤抖着发光。女孩脸色苍白,手握菜刀架在自己脖子上。
“蒲…蒲叔叔?”我认出了男人,他是母亲的同学,我们一起爬过山。
“哎呀小金溯!你怎么在这里?”男人转过身,脸上是数不尽的窘迫。但很快又转变成平时笑眯眯的样子,瞪了一眼女孩,向我走来。
这样的转变令我愤怒,他这样伤害一个独居的女孩,又在目击者面前惺惺作态。我迅速躲开,他温和叔叔的形象在我心里瞬间崩塌。
“我不管,你还我奶奶的君子兰!”水珠飞到眼前,不确定是眼泪还是口水。
“别哭别哭,叔叔这就去找。”蒲叔叔满脸歉意,匆匆下楼。
我和女孩对视,她的表情和蒲叔叔如出一辙。握着刀的手僵直着,废了好大劲才放下来。
我牵着她的手,逃出那片狼藉。
“快回去睡吧,那是我爸,不会有事的。”跑出很远,女孩回过神来,一脸担忧。
“可是我怕你在那里会伤心。”
“不会,那里是我家。快回去睡吧,你不上学啦?”
“请假了。”
“为什么?”
我拉她坐在水池边,讲了狗狗的死和对父母的怨恨,忍不住痛哭失声。而她一动不动,脸越来越黑。
“所以,你用毁掉自己人生的方式,报复你的父母?”
我愣住了,这不是我想要的反应,我也无法为自己的行为辩解。
“你恨他们我理解,但你的所作所为只会让你永远留在这里。”
“这辈子都要靠你讨厌的父母生活,不是更绝望吗?”她说完,捏住我的肩膀,强迫我看着她的眼睛。
“你要是真的恨他们,就努力学习远走高飞!而不是和他们相互折磨,懂吗?”
回去后我失眠整夜,这些话在我的脑子里转圈。按照常规走向,我应该痛定思痛,发奋图强。
可我不是她,无法用她的方法自救。
坚强的人自己披荆斩棘,我这般懦弱,最后只能被别人拖出烂泥。
在全家人的付出和牺牲下,我过了一段为所欲为的日子,重新回到学校。
时隔多年再次相见,彼此都走上了生活的正轨。小蒲姐姐比之前更加美丽自信,熟练的管理医院的一切。小猫蜷缩在病房里,脸上的污物被擦得干干净净。我向她道谢,放心的离开医院。
凌晨,我在外闲逛缓解焦虑。发现宠物医院还开着门。
我走了进去,一片黑暗。空旷又萧瑟,感觉像被洗劫过,但一切又很整洁。我觉得这个时候在这里会给我带来麻烦,但想起我的猫在这里住院,是个好理由。
我走路几乎没有声音,但瞒不住狗的耳朵。生病又离开主人的狗发出恐慌的吠叫,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至少该抱着医院前台的电脑。
我僵在原地很久,直到狗叫声渐弱。环顾四周,猫病房的门缝透出灰暗的光,里面一定有人。
推开门,小蒲姐姐坐在铁笼前看书。台灯冷暗的灯光下,她看起来像死过一回。
“这么晚你怎么过来了?小猫在隔壁,状态不错。”
“啊,那就好,我看见门开着。”
“都是因为这个小家伙,刚做完手术,不知道能不能挺过这一夜。”
我顺着她的方向望去,偌大的笼子里是一个遍布血迹的白色小毛团。疼痛让它不停颤抖,发出的细微呼噜声,更是让我的心痛到极点。
“一点钟送来的,被车撞了。身上的骨头几乎全断了,内脏也受伤。”
“好在求生欲很强,还在呼噜呼噜地骗自己不痛。重要的是遇到好心人,拿出全部身家也要救活它。”
“那……它能活下来吗?”我感到很难受,心脏像被扔进抽水马桶里冲掉了。
“不知道,我尽力了,看今晚能不能挺过来吧。”
我决定和她一起守夜,浑身是血的小猫会让我噩梦连连,还是不睡的好。
小蒲姐姐答应了,在漫长的尴尬对视后,她讲起了棉花的故事。
棉花是她在上一个医院收养的小狗,一只有严重心理问题的博美犬。它极度怕生,不敢出门,连大小便都在家里解决。
棉花被爱狗人士买下来送到医院之前,属于一个三口之家。两个月大被从宠物店买回来,便关在一个很小的笼子里。吃喝拉撒都在笼子的地板上,混合着排泄物的剩饭剩菜,不吃就只能饿着。
唯一能从笼子里出来的时刻,就是家里孩子想玩。小孩拽着狗脖子上的细绳,像抹布一样乱甩。狗发出惨叫声,小孩就尖叫着踩它。
爱心人士发现时,小狗浑身斑秃,又脏又臭。就像一具尸体,任那已经读小学的孩子凌虐。实在于心不忍,上门协商要把狗买下。
那家人开出了一万元的天价,理由是他们全家非常爱这只狗,它像家人一样。
最后是流浪动物收容中心介入,把价格砍到五千,凑钱买下来送到医院。小蒲姐姐承担了医药费,狗狗康复后带回家,取名为棉花。
“狗狗挤在小笼子里近一年,后腿发育不良,至今都有些跛。”
“也不会叫,送来时毛线嵌进肉里取不下来,脖子那一圈现在也不会长毛。”
小蒲姐姐在那家医院做到副院长,收养棉花后没多久就辞职了。因为她看到那一家三口,又买了一只小狗。
“医院做的就是那个小区的生意,不可能避免接触那家人。”
“我能怎么办呢?我无法平静的接待那家子变态。”
人是个体差异最大的动物,无论你做什么,总有人与你背道而驰。人也是自我的,那些极端的苦痛与极端的恶,放在他们身上也有理所应当的地方,无法驳斥的原因。
人们活在共同的世界,人们活在各自的深渊。
夜风从窗户的缝隙钻进颈窝,我打了个冷颤。小蒲姐姐为我披了个毯子,又坐到台灯前看书。
“和爸妈关系有缓和么?回去读书了么?”
“嗯,每周三去医院复查。”
“那就好。”
“姐,我是不是很软弱。”问出口时,我羞愧到不敢看她的眼睛。
因为需要母亲带我看病,我开始主动同母亲说话。当她失去耐心在医院对我大吼大叫时,我突然意识到,我永远也不会像小蒲姐姐那样正面对抗挫折。
“没有,是我错了。”
“啊?”
“对抗一切很累,坚强的盔甲很重。”
“最重要的,拼尽全力做出的一切努力,最后都会变为父母的教导有方。”
“我这么拼命,就是为了告诉我爸他错了,结果呢?每个人都只觉得我很乖很懂事。”
小蒲姐姐把脸别过去,不想让我看到她的悲伤。可她不知道,她的泪水已经刺红了眼眶。
我眼里最坚韧的人,其实也只是个年轻姑娘。了解她之后,我才发现“乖”,是这个世界上最隐秘也最恶毒的诅咒。
当原生家庭分崩离析时,哪里是你的家?对于小蒲而言,最好的答案是自己为家。
小蒲姐姐在收到附中录取通知书的前一天,看到了父母的离婚证书。
母亲那天破天荒的没有化妆,精致的卷发暴戾地散乱开来。她像一个强盗,快速地搜刮自己的东西,装进一个刚从楼下捡来的编织袋里。
“老娘终于脱离苦海啦!”出乎小蒲意料的,她是那么高兴。仿佛十几年来积压隐藏的愉快,今天终于舍得拿了出来。
小蒲欲言又止,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被两只小猫撕抢。她共情于母亲的欣喜,却也无法承受猝然坠下的失落——离开自己,让母亲如此快乐。
她帮母亲抱着袋子下楼,母亲一个接一个的打着电话,那种娇嗔的语气她前所未闻。袋子很重,她想起童年时分母亲抱她下楼,一如此刻沉默。
见母亲挂断电话,小蒲迅速抓住她的手,那是最后的机会了。
“我能……和你一起走吗?”小蒲的声音细若蚊蝇,而胸腔内部天崩地裂。这是她第一次向母亲提要求,虽然恐惧,但她满怀希望。毕竟这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次。
“啊?去哪?我都不知道我要去哪。”母亲语气急促,她觉得自己像个产品推销员。
“只要和妈妈在一起,去哪都行。”小蒲不自觉的弯曲膝盖,抓着母亲的手是如此坚定,和语气截然相反。
母亲的态度不再强硬,但眼里的厌恶也没了压制的力量,表露无遗。
“你要懂事,生你养你不容易。算妈妈求你,让妈妈也过上好日子吧。”母亲自顾自的说完,才发现小蒲早已走远。
其实听到“懂事”时,小蒲就走了。懂事有什么用?什么都得不到,她这么懂事,妈妈还是不要她。
回到家,父亲站在门口,一脸急不可耐。看到她,便将早已准备好的五百块钱塞到她手中。
“我大后天回来,有朋友需要帮忙,乖。”
“徐阿姨对么?”小蒲强压情绪,手指抠出了血。
“我和徐阿姨什么都没有,而且,我和你妈离婚了。”
小蒲还想说什么,却被单元门关闭的巨响震哑。
父亲为考入全省最好高中的小蒲办了升学宴,可她谁也没请。因为所谓“升学宴”,只是父亲在与徐阿姨的婚礼上提了一句。无数觥筹交错的声音里,她的升学宴短暂到只有一秒碰杯。
“你妈呢?”问话的是徐阿姨的儿子,比她小两岁。
“你妈的婚礼,我妈来合适么?”
“也是你的升学宴啊,我要是能上附中,我妈得开花车巡游!”
“别说了。”
男孩看出了小蒲的窘迫与悲伤,赶忙安慰道:“没事,以后我妈就是你妈!我就是你弟!你聪明,我强壮,咱们以后互相帮助呀!”
安慰适得其反,怒火焚烧着小蒲仅存的希望,吞噬了眼里的光。她根本不想要所谓的“互相帮助”。
新学校报到是徐阿姨陪同的,平日大方直率的中年女人今天却含胸驼背,谨小慎微。
“托你的福,不然我这辈子都进不了这种好学校。”徐阿姨缩着脖子,只敢看小蒲的下巴。
“过两年,您儿子也会的。”小蒲强忍恶心奉承道。
“你也是我的女儿呀!你弟弟笨,以后还要你多帮衬。”
小蒲没有回答,径直走进教室。回头看见徐阿姨被拦在门口,像个仆人。
在新家生活了一个月,小蒲觉得度日如年。预想中的冲突没有出现,徐阿姨在她面前做小伏低,她儿子也对她也十分尊重。有天放学,她看见自己的便宜弟弟坐在阳台,吭哧吭哧地给她刷鞋。
“你在干嘛?”
“对…对不起姐,我想着你上学累,想帮忙。”
任她再不喜欢这个弟弟,此时也感到心痛。这是徐阿姨的第三次婚姻,他随母亲辗转,心无安处。失去家庭的恐惧让这个熊一样的男孩长了一颗野兔的心。
她决定为男孩做一件事:把这个家让给他。
小蒲搬到奶奶留给她的老房子里,又申请不上晚自习,在舅舅的餐厅里兼职。最后删掉父亲的联系方式,脱离了家庭。一切是如此突然与静默,三天后,徐阿姨才率先反应过来。
徐阿姨带着儿子来求她回家,甚至许诺只要她回来就和父亲离婚。小蒲不为所动,只是淡淡告诉她,自己的家在父母离婚时就没了。
父亲则态度强硬,先是砸坏了老房子的门锁,又强行断了水电。最后留下一万块钱和一张纸条:这笔钱给你爱买什么买什么,快点听话回家,别再任性了。
当晚,这笔钱被舅舅原封不动地还回来。跟着回来的还有一句话:你属于徐阿姨,我属于我自己。
小蒲找人修好了门锁,开始独居求学。没有电,她便在餐厅将台灯和电子产品充满电,在天亮前耗尽。没有水,她买了一个大桶,下班后一桶一桶提回来循环着用。夜深人静,台灯昏暗却长明。她将全部的情感投入学习,知识渐渐填满老屋,也填满她空虚的心。坚韧与专注,让她过得比大家想象中好的多。
父亲最终于心不忍,重新接上水电,也不再要求她回来。她得知后只是断掉水电,重复之前的生活。徐阿姨也时常过来,为她添置些生活用品。她欣然接受,然后折为现金偷偷给徐阿姨的儿子。
唯独自己的母亲,从始至终没有出现过。
我曾问过小蒲,为何要将生活过得这般艰难?小蒲微微一笑:“我不想接受外人的施舍。而且,不逼自己一把,怎能知道自己潜力何在?”
她的确激发了自己的潜力。苦读三年,她考上了重点大学的动物医学专业。毕业后,成为本市小有名气的兽医。之后,她卖掉老房子,拿出存款凑了套公寓的首付。收养了一只小狗,组建了自己的家。
小蒲姐姐的故事清晰了,天色也清亮起来。她为受伤的小猫监测生命体征后,回头满面春风:“小猫挺过了最难的一晚!它会活下来的!”
“是吗!那太好了姐!”粗犷的声音来自一个熊一般的男人,他是医院的美容师。
男人开始打扫美容室,小蒲姐姐凑到我耳边轻声说:“他就是徐阿姨的儿子。”
“啊,那你习惯和他共事吗?”我有些担忧。
“我本来就不讨厌他们。”小蒲打开弟弟带来的早餐,递到我手中。
“那你……为什么离开家啊?”
“我只是不想逼自己做个乖孩子,成为谁的附属,留在不完全属于我的家。”
她的背影是那么纤瘦,让我想起小时候拽倒的芦荻。它在水里浸了两天,又重新挺立起来。
至今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