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日祭杜——成都的百年风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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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起源:高、杜的人日唱和
杜甫(712—770),字子美,河南巩县(今河南省巩义)人。自号少陵野老。世称杜拾遗、杜工部,也称他杜少陵、杜草堂,是唐代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其诗以沉郁顿挫的风格和忧国忧民的思想闻名后世,被尊为“诗圣”,而其诗被称为“诗史”。
高适(约704—约765),字达夫、仲武,汉族,唐朝渤海郡(今河北景县)人,后迁居宋州宋城(今河南商丘睢阳)。唐代著名的边塞诗人,曾任刑部侍郎、散骑常侍、渤海县候,世称高常侍。
在杜甫早年漫游京城时,曾与众多文人交游。除却世人熟知的李白,岑参等人,还有一位便是高适。在杜甫初到长安时,他尚能在唐帝国首都的雄浑整饬中与人尽情饮酒作乐,同各路文人骚客挥毫赋诗,尽情称赞都城的繁华盛丽的和整个帝国的富庶太平。就在此期间,他结识了高适,二人惺惺相惜,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乾元二年(759)立秋后,杜甫因对污浊的时政痛心疾首,放弃了华州司功参军的职务,西去秦州(今甘肃省天水一带)。后又几经辗转,终流寓成都,在成都城西郊的浣花溪畔筑起一间茅屋供自己和家人居住。而杜甫在这里的住所,后世称杜甫草堂。在成都居住期间,杜甫进入了一个相对高产的时期。在锦城郊外的秀丽景色和内心的孤苦郁闷的交织之下,他写下了《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等众多传世名篇,这是后话。应当说,杜甫在成都居住的日子十分困苦,从他在此写的诗句便可略窥一二:
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
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
与此同时,上元元年(760年),高适五十七岁,从彭州刺史改任蜀州刺史,获悉早年的好友杜甫流落在蜀,便时常资助他。就在他刚上任的第二年,即上元二年(761年),高适在正月初七,也就是人日这一天题诗寄赠杜甫,以表深思。题曰《人日寄杜二拾遗》,诗曰:
人日题诗寄草堂,遥怜故人思故乡。
柳条弄色不忍见,梅花满枝空断肠。
身在远藩无所预,心怀百忧复千虑。
今年人日空相忆,明年人日知何处。
一卧东山三十春,岂知书剑老风尘。
龙钟还忝二千石,愧尔东西南北人。
高适在诗中表达了对杜甫的思念之情,从初春的景色使人思乡谈到了自己身在蜀地,无法参与国家大事,于心不安。最后自惭老迈却身居刺史之职,有愧于杜甫这个漂泊的“东西南北人”。
大历五年(770年),漂泊于湖湘一带的杜甫一日偶翻书帙,重读了高适在九年前寄给他的诗。而此时高适早已亡故。睹物思人,感时伤怀。想起故去的友人,杜甫不禁流下眼泪,写下了《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一诗,以托哀思。
序曰:
开文书帙中,检所遗忘,因得故高常侍适。往居在成都时,高任蜀州刺史人日相忆见寄诗,泪洒行间,读终篇末,自枉诗已十馀年,莫记存殁又六七年矣,老病怀旧,生意可知。今海内忘形故人,独汉中王瑀与昭州敬使君超先在(一作:独汉郡王瑀与昭州敬使君超先在),爱而不见,情见乎辞。大历五年正月二十一日,却追酬高公此作,因寄王及敬弟。
诗曰:
自蒙蜀州人日作,不意清诗久零落。
今晨散帙眼忽开,迸泪幽吟事如昨。
呜呼壮士多慷慨,合沓高名动寥廓。
叹我凄凄求友篇,感时郁郁匡君略。
锦里春光空烂熳,瑶墀侍臣已冥莫。
潇湘水国傍鼋鼍,鄠杜秋天失雕鹗。
东西南北更谁论,白首扁舟病独存。
遥拱北辰缠寇盗,欲倾东海洗乾坤。
边塞西蕃最充斥,衣冠南渡多崩奔。
鼓瑟至今悲帝子,曳裾何处觅王门。
文章曹植波澜阔,服食刘安德业尊。
长笛谁能乱愁思,昭州词翰与招魂。
这首诗是杜甫和着血泪写下的对友人追忆的诗作,或读之,无不动容。自此以后,高适与杜甫二人在人日和诗的故事便成为了诗坛佳话,成为了文人骚客的美谈。
2.由来:人日与祭杜
相传,女娲在创造苍生万物时,按顺序依次造了鸡、狗、猪、羊、牛、马等牲畜,并于第七日创造了人。因此,农历正月初七被称为“人日”。
典籍有载:
◎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正月七日为人日。以七种菜为羹,剪彩为人或镂金箔为人,以贴屏风,亦戴之头鬓。又造华胜以相遗,登高赋诗。
◎西汉·东方朔《占书》:岁正月一日占鸡,二日占狗,三日占猪,四日占羊,五日占牛,六日占马,七日占人,八日占谷。皆晴明温和,为蕃息安泰之候,阴寒惨烈,为疾病衰耗。
◎清·富察敦崇 《燕京岁时记·人日》:“初七日谓之人日。是日天气清明者则人生繁衍。
由此,正月初七过人日节成为汉族中国人传统的习俗之一。这一天的主要活动有带人胜,赠花胜,吃七宝羹,登高赋诗等传统,但近年来逐渐式微,已几乎不见踪影。除了偶尔能想起“初七是女娲造人的日子”,在大多时候,人日作为一个节日,只存在于汉族中国人群体遥远的文化记忆之中。
在成都,人日则多了一项活动,即游草堂,吊诗圣。成都乃至整个西南地区甚至全国各地的文人墨客,都会在这一天来到草堂,吟诗作赋,祭祀杜甫。清末至民国初年,四川简阳人傅崇矩编纂有《成都通览》一书,详细介绍了成都的人文风物。1987年成都巴蜀书社再版的《成都通览》上册“成都之民情风俗”一节中,有“正月初七日,游工部草堂”的记载。足见在那时,人日游草堂的习俗已经是成都本地人新年间必有的活动之一。
在今天,商业化的社会将快节奏注入到每一个现代城市人的细胞中,由此形成的快餐式的文化消费观将传统诗歌文化挤压到了一个逼仄的角落,使之成为了一小群人的精神狂欢。但也正是如此,人日祭杜的传统才在这个时代显得尤为特殊。
关于人日祭杜传统的来源,公认为以下版本:
清咸丰四年(公元1854/农历甲寅年)初,时任四川学政的何绍基在果州(今四川南充)主考竣事后,在返成都的途中拟成此联:
锦水春风公占却
草堂人日我归来
何绍基熟知高杜人日唱和的典故,抵蓉后特宿与于郊外,待到初七人日,才到草堂题就(今此联悬于工部祠外)。此联一出,骚人墨客竞相效仿,于每年人日云集草堂,挥毫吟诗,凭吊诗圣,使得杜甫与这座千年名城发生了进一步的联系,至此演化为日后成都独有的人日风俗。其实早在何绍基之前,便有祭杜风俗。 早在宋朝时,每年文人墨客便纷纷来到草堂祭拜诗圣杜甫,延续到明清这一祭祀活动流传更广,据史料记载,明初蜀王朱椿就开祭祀杜甫之先河,又据文献《修杜少陵草堂以陆放翁配飨记》所载,“以涓吉日,以中牢祀先生(杜甫)。”中牢即猪羊二牲,反映当时祭祀杜甫是以猪羊二牲之中牢进行祭礼,可见祭礼极为隆重,说明了祭祀杜甫的活动由来已久。
就在此过程中,经一代又一代人反复在记忆里的刻蚀,杜甫与薛涛、司马相如、陆游等诗歌大家一道构成了成都诗歌文化的内在基因,丰富了这座城市的底蕴,滋养了无数巴蜀子弟,成为了成都城市人文精神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3.结语:我的一点感想
我在成都居住了十九年。从小就生活在杜甫草堂侧,浣花溪畔旁。可以这样说,整个童年我都受到杜甫草堂深厚文化底蕴的滋养。我所就读的小学叫“草堂小学”,显然名自杜甫所居的草堂。近来听说已改名为“杜甫草堂小学”,不知真假孰非。但倘若真是如此,也只能说明杜甫草堂的影响力确实是超出了我的想象的。草堂小学的校训是“诗意的方向,最好的自己”,从校训可以看出这所学校培育学生目标之不同。校门口就有一座石刻的杜甫头像雕塑,本文的题图即是。不光如此,校内各个地点的名字也极具诗意,如“好雨轩”,显然就是取自杜甫《春夜喜雨》中的“好雨知时节”。另外,操场旁的一座木亭,名为“归来亭”,也很明显地是化用何绍基当年人日祭杜时写下的那副对联。如此种种,不可胜数。
自然,在这样的环境下,从小便熟读工部诗,另外广泛涉猎了大量诗歌。为我如今接触更加广泛的诗歌世界作了铺垫。
(图:校外栏杆上的工部诗名句)
若要说到我与人日祭杜的关系,当从小学时谈起。某年人日祭杜,我作为学校参与祭祀表演中的一员,身穿唐装,与一众同学共咏当年高、杜二人唱和的《人日寄杜二拾遗》和《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后来每年初七游草堂,都会发现母校的孩子在此表演,这些都是后话了。
(图:丁酉年人日祭杜,官方在草堂外的宣传)
今年是丁酉年。在初七的早上,我同去年一样,早起沐浴更衣,收拾妥帖后散步前往草堂。其实,整个流程与往年别无二致:祭祀场地设在大雅堂前,开场请主祭人诵祭词,接着是鞠躬,然后是诗歌朗诵与各类才艺表演。但初七前往草堂参与祭祀已经成为了我每年新年必做的功课之一。在草堂,我看见的更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参加这一隆重的活动,鲜见年轻人参与,可以想象,再过十年二十年,或许这人日游草堂的习俗会越来越不为人知。当然,我无意批判现在的年轻人不重视这一活动,一来我也只是一个毛头小子,涉世不深,并无资格指点他人;二来任何传统的活动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发生变化。只是有些慨叹。毕竟,作为一个成都本地人,也作为一个热爱诗歌的中国人,我更愿意见到更多的人对这样难得的、纯粹的以诗歌文化为主的传统活动的重视,而不是让这个只有成都特有的人日习俗,仅仅停留在上一辈人的记忆之中。
(图:某年人日祭杜的装饰,来源见水印。侵删)
换句话说,倘若今后人日祭杜的仪式式微,最终变得不复存在,而彼时的人们只能在书籍报刊中寻找这一习俗的影子,也未尝不是好事。这说明,国家将一直和平下去,不断发展,更加的富强,人们再不因为战乱饥荒而想起千年前杜工部写下的《三吏》《三别》,也说明那时就真如工部当年在草堂写下的那句诗一样“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是个圣人之世了。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杜甫在湖湘漂泊之际想起故人高适,写诗为其招魂。感人至深。后世道几变,沧海桑田,今日盛况,不得而见。杜甫自身也一定没有料想到,后人会兴祠建庙来纪念他。斯人虽逝,但他在成都这座城市留下的余韵与绝唱,将会永远回荡在浣花溪畔,回荡在黄四娘家的花蹊小径,回荡在八月的秋风茅草,回荡在他每夜梦中“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对盛世的追忆与渴望。
末,谨作一联以敬工部,尚飨!
草堂寓居 昔公挥毫哀人间疾苦著成词翰八百
茅屋顿足 今我留墨咏盛世太平安得广厦万千
参考:
1.《唐诗三百首》 蘅塘退士 编 陈婉俊 补注,中华书局 1984年7月第1版
2.《唐诗选》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编,人民文学出版社 1978年4月北京第1版
3.《成都通览》 傅崇矩 编,巴蜀书社 1987年成都
4.《杜甫草堂匾联》 周维扬 丁浩 编著,四川文艺出版社 2015年6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