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宋殇·红颜劫》第二章
第二章 宫宴
《柘枝舞》原为胡旋舞,来自西域,唐朝的时候传入中土。最初兴盛于长安城内的胡人酒肆。一些高鼻深目,肤白如雪的胡姬腰间披挂着珠链,手脚套戴着金玲,在鼓乐声中盈盈起步。她们仗着自己的身姿窈窕,身段柔软,以疾风旋转为能事。往往乐声愈是奔腾欢快,胡姬们的动作愈是翩跹多姿,女子的风情艳态愈是魅人。杨贵妃尤好此舞,曾将此舞加以改善,增加了踢蹬进退、后仰下腰的细节,舞动起来,宛若杨树随风,柳枝款摆,故而更名为《柘枝舞》。安史之乱,此舞失传。宋朝开国之后,唯有太祖皇帝的宠妃花蕊夫人会跳《柘枝舞》,又改善成为宫廷群舞。舞伎们也不再半露酥胸,袒露腰腹,而是头戴莲花碎玉冠,身着贴身绿纱裙,仅在腰间保留先前的珠链金玲,时而翘臂,时而垂手,时而扭腰摆臀,时而侧身旋转……此刻,舞蹈正值高潮,舞伎们一个个拿出了看家本事在旋转。她们的裙幅阔大,旋转开来宛如榴花盛放,长袖则宛若游蛇,灵动飞扬。
蔡京看在眼里,只有一片绿油油的乱云在飞渡,耳中尽是那些随着音节啪啪作响的配饰声,心里不免增了些烦躁。
宋徽宗看得入兴,正在指点:“乐以舞为主,舞以乐为客,舞乐原属于朝廷的重礼,歌为明德,舞为象功。凡载诸典籍的舞蹈均分为男女两类。男子舞艺如宗晋卿的《浑脱舞》,张洽的《黄獐舞》,汉高祖的《巴渝舞》,诸葛昂的《金刚舞》……表现的是须眉男子的阳刚矫健特色。女子舞艺则以柔媚为美。昔日戚夫人创翘袖折腰舞,赵飞燕擅长掌中舞,南唐窅娘专攻金莲舞,均需腰细骨软身段美……朕百思不得其解那杨玉环富态圆润,如何跳得这左旋右转不知疲的《柘枝舞》?”
王贵妃嫣然一笑道:“官家,臣妾以为流传于世的‘肥环燕瘦’一说应是夸张。臣妾在闺中也学得歌舞,深知习舞之人在身段体形方面不能放纵,还需勤加练习,三年出师,五年小成,七年才算大成。试想,杨妃跳了一辈子的舞,又岂能痴肥到哪里去,顶多就是面庞圆满,躯体丰盈罢了。”
“丰盈也好,痴肥也罢。作为女子,最忌一身油腻。”宋徽宗伸筷子夹了一片糟笋,放在嘴里略尝一尝,又笑道:“女子妩媚,应当如花蕊夫人一般‘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暖’。那杨玉环纵然有国色天香之貌,朕一想到王仁裕在《开元天宝遗事》里的形容,她动辄出汗,颜色红腻,就觉得唐突了‘佳人’之誉。而这些娇花软玉,跳到现在,你见哪个脸上的妆容花了的?”
一旁的柔福帝姬忍不住回脸对宋徽宗道:“父皇,咱们殿内摆着那么大的冰雕盆景,舞伎们又不是在烈日之下进行动作。她们不咋出汗本就不足为奇啊!”
蔡京听了这话,才注意到殿内东侧坐立着一座高约五尺,宽约半丈的冰雕,被雕刻成瑞龙腾云的形状,将热烘烘的暑气悉数化解。若有融化了的冰水漫下来,正好被一个巨大的影青折枝牡丹花纹的盏盘承接着。又有侍立在旁的宫人及时清理,故而连化水成流的声音都几乎听不见。这间殿堂被宋徽宗命名为“冰麝堂”,除了冰雕除热,殿内窗子皆垂着湘妃竹帘,错金大鼎里焚着龙涎香料,朱红廷柱旁悬着蝉翼纱帷。地面则是云母石质的地砖铺就。处身其中,好是凉爽。
王贵妃见柔福帝姬语气冲撞宋徽宗,忙岔开话题:“萱萱,这道鹌鹑玲珑羹是本宫命御膳房精心烹调而成,你快尝一尝,绝对是你没吃过的美味。"
柔福帝姬望了一望那青花瓷碗里的混沌羹汤,黛眉轻颦道:“母妃,你知道萱萱性喜茹素,实难消受这些血肉之物。您就不要勉强儿臣了。”
“萱萱你才十四岁,正是生长时期,一味吃素,身体怎么能康健?”宋徽宗打量了她几眼,用爱怜的语气半嗔半哄:“好好一个帝姬,整日里任性挑食。你的皇姊皇兄,哪个如你一般?”
“父皇,你不是刚说过女子应当以轻盈窈窕为美嘛!儿臣害怕自己长胖了,就不够楚楚动人,招人喜欢了。”柔福帝姬继续有恃无恐的忤逆宋徽宗。宋徽宗不得不摆出严肃脸色:“胡说!轻盈窈窕不代表面黄肌瘦。天家的金枝玉叶,当有凤仪之范,怎能一身小家子气。”
“父皇,今天您是宴请蔡大人 。您应该多请蔡大人动箸,而不是总盯着儿臣啊!”柔福帝姬嘻嘻笑着,将话题转移到蔡京处,宋徽宗无可奈何,一是他当年对江妃立下承诺要善待他们的爱女;二是因为赵萱萱越长越像他记忆里的江妃,宋徽宗对柔福帝姬的疼爱远远超过了别的王子公主。无论她再怎样鲁莽骄纵,他都给予了海水一般的包容。既然眼下,她不听话,宋徽宗也懒得跟她一般见识,转脸对蔡京劝菜道:“朕知蔡相最爱食鹌鹑。这碗羹是王贵妃用鹌鹑的胸脯肉,配了香菌、新笋、金针菜,用鲨鱼皮炖的汤烹煮四个时辰才出灶。比蔡相府上味道如何?”
蔡京忙笑道:“天家馔饮,怎是凡夫俗子可以比肩?微臣爱吃鹌鹑,源于读医书得闻鹌鹑肉补五脏,实筋骨,益中续气。养生功效不逊于人参。这些年苟延日月,也亏了这口喜好。”
柔福帝姬一听,瞬间起了兴趣,询问王贵妃:“母妃,敢问您做的这碗羹汤用了多少只鹌鹑?”
王贵妃答道:“一千只。”
柔福帝姬小脸一扬,问向蔡京:“蔡相爷,敢问您府上做碗鹌鹑羹,又要宰杀多少只?”
蔡京默了一默道:“老臣对庖厨之事一无所知。许有上百只吧。”
柔福帝姬的眼珠子乌溜溜转着,面上仍是笑着,嘴里吟起诗来:“啄君一粒粟,为君羹内肉。所杀知几多,下箸嫌不足。不惜充君庖,生死如转毂。劝君慎勿食,祸福相倚伏。”她年纪小小,语音十分清脆,吐字如粒粒珍珠落入玉盘。旁边的人脸色却是变了。
茂德帝姬轻轻清了清嗓子,端起鹧鸪斑纹黑瓷茶盏,放在唇边却不饮,杏眼眸里闪过一抹阴翳。王贵妃神情尴尬,对着赵嬛嬛斥责也不是,沉默也不是。蔡京胸口咯噔一动,面容波澜不兴,权当没听见。宋徽宗的目光却是宠溺多过责怪,他嘴里说:“萱萱整日里不好好读书,就会满口胡诌。禽兽有知而无义,为君子盘中餐乃是命数。道家尚且允许食‘三净肉’,帝王家怎能宴上无肉?既然你不想吃肉,那你就不要吃了。朕罚你一个月不得沾荤腥。”
柔福帝姬“格格”一笑道:“父皇,儿臣前日读《孟子》,看到书上写‘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疱厨也’。儿臣读不懂就去问三哥,三哥给儿臣解释之后,儿臣就提醒自己要努力做到知行合一。”
赵楷“噗”地吞下一口酒,呛得一阵急咳。宫女忙上来侍候巾栉。赵楷定了定神,好气又好笑地望着柔福:“二十妹说得极是。古人云‘幽娴贞静,言笑不苟,是谓妇德。’二十妹与其斤斤计计于该不该吃肉,还不若身体力行,多向四姐姐学习!"
赵楷这番话一说,席上纷纷笑了起来。柔福帝姬小嘴一撅,瞪着赵楷做了个鬼脸。蔡京看着赵楷,心里如雪般亮。宋徽宗共有三十一名皇子,长大成人者有二十五名。宋徽宗的嫡长子是太子赵桓,最爱的儿子却是赵楷。赵桓与宋徽宗虽为父子,性情偏偏有天壤之别。宋徽宗温情风流、儒雅倜傥。赵桓生性刚直,不通时务,偶有出言一个砖头一个坑。宋徽宗才华横溢,诗词书画举国无匹。他的书法杂糅各家,瘦筋挺拔,气势飘逸,被称为“瘦金体”。赵桓除了会死读“四书五经”,对诗赋音律一无所好。相比之下,赵楷的精明气质与才艺心性,与宋徽宗十分接近。剩下的皇子们,五子赵枢懦弱老实,六子赵杞为人拘谨,七子赵栩庸碌无能,八子赵棫嗜好男风,九子赵构性情古怪……唯有赵楷处处出类拔萃。关键,赵楷和赵福金均是王贵妃的亲生骨肉。王贵妃等于是自己的亲家母。
待到宴席结束。宋徽宗有了五分醉意,他邀蔡京进入内殿,开始对国事进行密议。柔福帝姬前去拉一拉赵楷的衣袖,对他做个眼色,俩人一前一后溜到了一处荷塘水榭。
时值新荷初放,荷叶如轮,青碧田田十里,粉红或莹白的藕花袅袅斗艳,随风摇曳。清香远远传来,令人心旷神怡。柔福帝姬背对雕栏,似喜似嗔地横了赵楷一眼:“三哥现在特别喜欢在人前奚落萱萱。”
赵楷大笑:“二十妹,你是父皇最疼爱的帝姬,你不在人前奚落别人就谢天谢地了,谁还敢来招惹你?”他爱怜的伸手向妹妹的鬓边,帮她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发丝。
柔福帝姬不依,攥着他的那只手,使劲掰着他的尾指,全不顾赵楷的呲牙咧嘴,连连呼痛:“父皇交代过,要你多多照顾我。你却当着外人的面说我不讲妇德,还说我不如四姐姐!四姐姐哪里都好,就我不好!你就是看她跟你一母同胞,欺负我没有从母妃的肚子里出来!”话音未落,她眼里起雾,泪珠滚了下来。
赵楷急忙喊冤:“萱萱,四姐姐跟我之间的感情绝对没有咱们之间亲厚。你不是不知道,她出嫁之前就动不动喜欢找母妃告状。我躲她都来不及。咱们一起玩乌龟叠罗汉,给仙鹤喂朱砂,偷偷玩斗鸡这些事敢让她知道?她是最见不得这些逾越宫规的事情了!萱萱,别掰了,三哥疼啊!凭良心说,母妃对你如何?我待你如何?四姐姐待你如何?我们都把你视为亲亲的小妹子,你不要总是说这种伤感情的话了。”
柔福帝姬这才放开他。她颊上的鱼媚子晶光闪闪,眼语笑靥泛出顽皮:“两个半月不见,你的嘴巴倒是甜了许多。从实招来,这些日子你都忙活什么去了?”
“朝廷的事,说了你也不懂。”赵楷转面望向对岸的殿阁楼台,神情惘然,语气萧索,似是回答又似自语:“你我同是天家血脉,许多时候却无寻常布衣家活得自在。父皇此番招蔡相还朝,你以为是心血来潮么?呵呵……天要变了,可是我们要站在哪块屋檐下躲雨呢?”
“三哥,你在说什么?”柔福帝姬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她诧异地看了看上空,晴空万里一如先前。她懒得去琢磨赵楷的话,弯腰折了就近的一朵荷花,柔声道:“萱萱只愿花常开,景常新,父皇长命百岁,后宫和泰安宁,我跟三哥永远不离不弃。”
“哈哈……”赵楷转过来给她额头轻轻弹了一下:“傻丫头,你跟我永远不离不弃,那你除非一辈子不嫁人了。”他又仔细看了看她,不由生出伤感:“我差点忘了,早过半年,你就要满十五岁行‘笄礼’了。届时,父皇就要考虑为你凤台选婿。你就和四姐姐一样,离开后宫,做别人的妻子了。”
“我才不要嫁人呢!这拨朝野大臣,有几个不是酒囊饭袋?也就能糊弄住我们的糊涂父皇!”柔福帝姬一跺脚,丢了荷花。她转身向空旷无人处跑去。
赵楷看着她的背影,目光凝重起来。原来身在后宫的柔福帝姬,都清楚现下的朝野时局。赵楷不由得打了个激灵。他抬眼望天,何时飘过来几块乌云。赵楷刚刚躲进亭子里,瞬间就是电闪雷鸣。暴雨天崩地裂地砸下来。
“臭丫头,准备淋成落汤鸡吧!”赵楷环顾四周,找不到柔福帝姬的身影,只看到地上的荷花已被雨水淹没。他想象着赵萱萱在雨里躲没处躲的狼狈样,哈哈大笑。笑完有些不忍。但他看着雨水沿着亭子檐瓦湍流而下,溅落在杭灰云石的地板上,劈啪作响水花飞白。附近无一人前来送伞,自顾尚且不暇,只有自言自语:“萱萱你自认倒霉吧,大不了患场风寒,也好煞煞你的乖张任性!”
柔福帝姬此刻着实倒霉。饶是她一路疾奔,也是找不到可以躲雨的地方。焦雷阵阵,她不敢往树荫下站立,只得哭丧着脸寻找附近的假山石洞。她的半截裙摆尽被打湿,紧紧地贴着双膝。她新穿的宝缎绣花弓鞋浸满了水,每挪一步滑得厉害。隔着雨雾,柔福帝姬看到一个手撑油纸伞的翠绿身影跑过来。貌似她的贴身宫女张喜儿。柔福帝姬没好气地说:“你这小蹄子又到哪里疯玩去了。再不送来雨具,我就要成落汤鸡了。”
“奴婢该死!”张喜儿急急地将油纸伞倾盖住柔福帝姬,又腾出一只手拿绢子给她擦拭着脸上腮边的雨珠。
张喜儿语气里满是自责:“奴婢看主子与郓王爷说话,不敢在旁打搅。又见小柱子他们摇唇鼓舌着嘉德帝姬宫里有着崔护卫送来的新奇玩意,一时儿起了兴只顾着傻听,竟然忘了主子。主子您责罚我吧,您怎么责罚都行啊,主子若被雨淋坏了身子,奴婢被砍头一百次也是不可饶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