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札记 ‖ 凤凰涅槃

插图画家笔下的朱雀

画家黄永玉善作壁画，画了一幅《凤凰涅槃》后，总要题词勒铭，才发现找不到出处，据说翻了词源辞海佛经……不一而足，也没发现关于凤凰涅槃的说法，就打电话去请教博学的钱钟书先生，钱钟书在电话那头说：“这算什么根据?是郭沫若一九二一年自己编出来的一首诗的题目。三教九流之外的发明，你哪里找去?凤凰跳进火里再生的故事那是有的，古罗马钱币上有过浮雕纹样，也不是罗马的发明，可能是从希腊传过去的故事，说不定和埃及、中国都有点关系……这样吧!你去翻一翻大英百科……啊!不!你去翻翻中文本的《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在第三本里可以找得到。”黄永玉很快就翻到了。

这是黄永玉凭吊钱钟书时写下的轶事，彰显了钱钟书的淹博，也说明“凤凰涅槃”、“浴火凤凰”这样的常见语，原来也就发明了不过一百年。

发明者是郭沫若。那时正是1920年（钱钟书记成1921年，是此诗收入诗集《女神》的出版时间）的春天，郭沫若28岁，还在日本留学，课间诗情来袭，援笔匆匆挥写，不知是寒冷，还是兴奋，全身都在打颤，396行的诗篇，只“用了一个钟头，就脱稿了”。

《凤凰涅槃》暴风疾雨般的节奏，震撼了当时的文坛，郭沫若以后的诗作（极坏的颂歌就不算了），几乎都没能超越。

《凤凰涅槃》有段楔子——

天方国古有神鸟名“菲尼克司”（Phoenix），满五百岁后，集香木自焚，复从死灰中更生，鲜美异常，不再死。按此鸟殆即中国所谓凤凰：雄为凤，雌为凰。《孔演图》云：“凤凰火精，生丹穴。”《广雅》云：“凤凰……雄鸣曰即即，雌鸣曰足足。”

郭沫若将天方国的不死鸟菲尼克斯与凤凰等同，又把火中复活“译”为佛教术语“涅槃”，于是一个新词组“凤凰涅槃”诞生了。

郭沫若后来在文化界的地位，仅次于鲁迅，所造的新掌故当然传播无碍，被反复征引，被收入成语辞典。

大儒钱钟书当然可以嘲笑郭沫若“三教九流之外的发明”，但将浴火重生的不死鸟译成凤凰，还是有些理路可寻的。

凤凰本来和火无关。《山海经·南山经》里说：“丹穴之山，丹水出焉，有鸟焉，其状如鸡，五采而文，名曰凤凰。”只是一种罕见的五彩鸟，可作为祥瑞。所以后来的学者一直争执凤凰的原型到底是锦鸡还是孔雀。

红腹锦鸡与绘画中凤凰几无二致

但凤凰的形象逐渐在和朱雀相互融合，就和火贴近了。

朱雀的来头要大许多。朱雀最早的记载可以追溯到甲骨文之上，与青龙、白虎、玄武并称四方神，也是星宿崇拜以及火崇拜的高神，可以引导死者灵魂升天。有神话学者说，凤凰不过是朱雀的下属，甚至是衍生物。

后来民间龙凤并称，凤凰也被说是火精，连凤凰发源的丹穴之山，也被解释为活火山了。

再说“涅槃” 一词，几乎是火的反向，是熄灭或寂灭的意思。佛家可不会赞美重生，涅槃就是终止了轮回重生。只是佛教徒后来将和尚的死都美称为“涅槃”，而佛教推崇火葬，火葬仪式往往被叫做“火中涅槃”……

如此，在火的勾连下，“凤凰涅槃”的诞生水到渠成。

且说说真正浴火重生的不死鸟原型——菲尼克斯。诚如钱钟书先生所讲，菲尼克斯的传说可能出自埃及，再流向希腊的。现代学者更倾向两河流域才是不死鸟的家乡。最早详细描述不死鸟的人是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他说：“我并没有亲眼见过它，只是在绘画中见过，它的羽毛一部分是金黄色的，一部分是鲜红色的，外形像一只巨鹰，而且还拥有美丽的歌喉。”公元前后的罗马诗人奥维德说得更细，极具诗意：“大部分怪物都是由其它生物衍生而来的，只有一种例外，它们可以再生，亚述人称之为不死鸟（Phoenix）。不死鸟并非靠花草果实维生，而是以乳香为食，在降生五百年后它会落在棕榈树顶端的橡木枝上为自己搭建一个巢，然后出外收集肉桂、甘松和没药等香料，衔入巢内，垫在自己的身下，当它呼出最后一口气后会悄然死去，此时从它的身体里将飞出一只新的不死鸟，同样拥有五百年的生命。等这只不死鸟长大到有足够的力量时，就会把父母的巢从树上升起，衔往埃及的赫利奥波利斯城，放在太阳庙里。这个巢是它的摇篮，同时也是它父母的坟墓。”

神话学里的概念会繁殖，比如朱雀衍生出了凤凰，但也会相互吞噬，比如朱雀与凤凰的形象逐渐合一，甚至还借郭沫若之笔吞噬了西方的不死鸟。这一切都变得不可阻挡，如今美国亚利桑那州的菲尼克斯市，已被中国人叫成凤凰城；《哈利波特》中的“ The Order of the Phoenix”不是被译作“凤凰社”了吗。

18世纪西方版画中的不死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