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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迷于一篇文章

2021-09-02  本文已影响0人  物语散人

        有关一篇文章,在我的记忆里若隐若现,打开了那时的我视野的一扇门,只是名字有些记不太清楚了,我有些懊恼,怎么就记不起来了。我只知道作者的名字,军旅作家周涛,特别喜欢他的这篇文章《哈拉沙尔随笔》,甚至于比余秋雨的《一个王朝的背影》更好。

        后来随着生活的漂泊,有幸来到泉州这个城市,并且在泉州呆了一年左右。记忆里就会出现文章里的片段,时间的深处,看那一堵堵的墙,深深寺院,历史的痕迹,光影里来往的船只。

        作者的深度、角度,对河山的热爱,对人文的见解都是独树一帜的。我的言语描述不足以表达作者的万分之一。所以,作者这篇文章我也分享一下,多年以后再深深去读又是一番感觉,当年少时是什么感觉已不在意,痴迷,深深痴迷。

周涛,男,(1946—),当代著名诗人,散文家。祖籍山西榆社,生于北京,1955年迁居新疆。现为兰州军区创作室主任、一级作家,新疆文联副主席、作协副主席。代表作有诗集《神山》、《野马群》,散文集《稀世之鸟》、《游牧长城》、《兀立荒原》《天地一书生》及散文《巩乃斯的马》《哈拉沙尔随笔》等。

周  涛

     我希望这是一篇散文而不是游记。游记本身就是散文,这我知道,但我仍然固执地相信它们之间的区别。

    我希望这篇散文不至于用浮光掠影的水彩涂抹并败坏了山河的朴素原色。著名的博斯腾湖,盛产肥美大头鱼的开都河,夏季一望无边铺向天际的嫩绿苇子丛,毛色透着那么一股金黄劲儿的焉耆名马……等等,一般说来是文学旅行家们比较赏识的东西。当美成为大家都能认识和理解的东西时,就应该避开它。

     我遵循此训。

     最后我需要说明的是:哈拉沙尔,即焉耆。而焉耆,就是那个位居天山南麓,从新疆首府乌鲁木齐出发,经托克逊南行,穿越突兀曲折的卧虎不拉沟和榆树沟而进入的盆地。

               北方的嘴唇

     天还没亮,我和同行的朋友“黑猫警长”(这是我在焉耆给他起的一个临时绰号)便背起行囊,穿过乌鲁木齐昏暗的街巷匆匆上路,赶往长途车站。

     基本上没睡觉,我和黑猫警长就着莫合烟和红葡萄酒聊了一通宵。一走上这昏暗沉寂的街头,马上就产生出一缕几千年的早行客都产生过的“人迹板桥霜”的凄清之感。九月五更风,颇凉。一早,头脑清醒许多,腿却发软。

     早行客是凄凉而又孤独的,尤其在今天这样一个汽车多如虫、我独不得乘的世纪。在家不是千日好,出外却是时时难。惟有在面对祟山峻岭戈壁大漠之时,能使人忘记琐碎的争斗,升起崇高悲壮的美感,在大自然的神力面前宠辱皆忘。

     油黑发亮的公路一直蜿蜒伸入远山,周围是空旷戈壁,在太阳下沉默无声。那公路便像一条发着光的黑色河,引诱我们的汽车发疯地向前扑,想抓住它的尽头,但总捉不住。

     车子快得像船,有些飘。司机不在乎,腾出手来卷莫合烟,很熟练地用一只手划火柴,一拨,把一簇小火苗空握在掌心里,形成一个炉灶口,低头凑过去,眯着一只眼睛喷出一口蓝烟,其香使之五官挪位。

     一驶进卧虎不拉沟,劈面摆在眼前一幅惊心动魄的翻车图,一辆带拖车的满载西瓜的卡车被撞翻在沟底。六个轮子朝天,驾驶舱压扁了,有一轿子车的人围在沟口,不知伤亡如何。只见满地的西瓜被压开,红红的瓜汁血水一样流。一位写诗的朋友把这些跑长途车的司机称为“新疆好汉”,实在不过分。他们虽然粗野得一言不合就抡起搅把子打架,虽然为了会他的情人把乘客扔在一个荒村野店,但他们太能吃苦,粗野而又豪爽地吃苦,忍受冬天蜷缩在喷灯之下的折磨,夏天大戈壁的烈日烤灼得他们“沟槽子淌汗”,有时候热急了,就在戈壁滩上把裤子脱了,光着屁股对风吹凉,再丑反正没人看见。

     这都是些玩命的人,身上有那么一点儿当兵的味儿,但是比一般的兵更随便,因为几千里长途上,全靠自己拿主意,他是驾驶室里的帝王。

     到了干沟,车停下,让大伙儿撒个尿。干沟果然是干,满山都是风化的岩石和晒得发红的土,远看燥红浑黄,逼得人从心里感到焦渴;近了连个坐处也没有,一蹭一身满色的土渣子粉沫儿。此乃最佳流放地,在这儿困上一年,没有不精神崩溃的。

     解完手上车,我和黑猫警长都发现,撒泡尿的工夫,嘴唇不对劲了。

     想抽烟,嘴唇被烟纸粘得疼。

     在塔什店吃碗凉皮子,嘴皮子又被醋汁和辣子蜇得疼。

     黑猫警长说:“瞧你嘴唇皴了。”

     “你嘴也干裂了,红稀稀的。”我说。

     悲惨的嘴唇,无水的山沟。在北方,这类山沟到处都是,两山相叠,像两片因干燥而张开的皮肤粗糙的嘴唇。半世纪前,尕司令马仲英的回族兵和禾加·尼牙孜的维吾尔人在这沟里打了一仗,死者上千,尸体横陈沟底,血把干沟染了个红。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连个死人骨头也不见,除了山石泛着仿佛血水染过之后又被烈日晒旧的褐红之外,所有曾经发生过的惊心动魄的往事遗迹都被这干渴的北方之唇给吃光了,骨头渣儿也不剩。

    残忍的北方。

    没有古迹、墓碑的失去记忆的北方。

    北方的嘴唇,就像这条卧虎不拉沟一样,毫无表情也毫不留情地噘着,一副干燥而又麻木,焦渴而又冷漠,愚蠢而又傲慢的样子。

    大地,你吃的是什么?

    你为什么这样渴?

    为什么要喝这样多的眼泪和血?

    依稀记起一位外国诗人的名句。

中国的犹太人

    在福建省的泉州,这个明代闻名全世界的大港,我参观过那里的清真寺和博物馆。我对阿訇抚胸道了一声“萨拉玛里空!”使那位头戴白帽颊留长髯的老者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博物馆陈列着明代巨大的三桅远洋船残骸,摆满刻着阿拉伯文字和诸如依斯麻尔、赛义德之类的氏族墓碑;闻名世界的大航海家郑和的塑像和伟大的思想家李贽故居都在这里。

    我想起子生活在焉耆的这支回族人。

    我想像不出他们的祖先是怎么从波斯、从阿拉伯漂洋过海,在泉州登上东方神秘而陌生的大陆;想像不出他们怎样抖开灿烂的宝石袋,换取光滑的瓷器、轻柔如云霞的丝绸和奇迹般的纸张;想像不出商业如何有这么大的力量,使人造出船只去航海,去把自己的大陆和另外的大陆联系起来,去把语言和种族之间、信仰和风尚之间的那个大海沟通……

    我还想像不出来,为什么这个名叫回回的民族,终于没有返回他的远隔重洋的圣土,却宁静而又忧郁地在中国生息下来,扎下了深根。

    尔后,他们终于失去了自己的语言和文字。

    再后来,他们异国血统的特征渐渐淡化,需要在他们后代子孙的眉宇间细细分辨,才可以显示出来。

    这支由勇敢的商业家和航海家组成的民族,在东方古国的人海里挣扎,以防沉没。他们用惟一的一条船保证自己的种族在历史中向前航行,这条船就是:伊斯兰教。

    离开土地就会丢失语言,这是对无畏的航海者和冒险商人的惩罚吗?真主穆罕默德。

    丧失信仰就会彻底消失。这是对没有了土地和语言的人们的保佑吗?真主穆罕默德。

    在这样的民族当中,出现七下西洋的伟大航海家是正常的。产生离经叛道的卓越思想家是正常的。诞生一代代强悍善战的军事统帅人物也是正常的。一个民族最基本的生活方式形成了他的素质,而这种素质会穿越各种时代,体现在他的后代身上。

    我想起了生活在焉耆的这支回族人。

    真正的百年孤独啊……

    隐忍、沉默的后面藏着可怕的强悍;怀疑、狡黠的不信任的目光后面有着最真诚诺言和舍命相陪的友谊;屈辱的自卑感和深藏于心的强大自尊心的矛盾造成的痛苦;不被理解却又顽强地要保存自己所形成的隔阂;边远、贫困的落后生活方式与心比天高的自信力之间的大反差所导致的悲哀和固执心理:就造成了这种百年孤独。

    百年孤独不是人人都能感到的,也不是每个民族都能感到的。

    妄谈马尔克斯的人在当今已成为一种时髦,但是我敢断言,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人把自己片刻的寂寞当成了伟大的孤独,并且把它拿在手上,像拿着一柄檀香扇那样招摇过市。

    一个真正忍受过百年孤独的民族正默默无言,他们还并不知道加西亚·马尔克斯这个名字。

    于是我又想起了焉耆,想起了形成今天这个模样的哈拉沙尔百年史。

    穿过卧虎不拉沟,来到焉耆丰沃湿润的盆地,尤其是浏览了形形色色的保留了极古朴风味的焉耆城之后,漫步开都河老桥和新桥之间的长满高大柳树的堤岸,难得不使人产生一种怅惘的感喟:这一切都是最后的了。最后的一幕。

    手摇着萨巴依坐在街头唱歌乞钱的妇人是最后的了:把坐骑拴在木桩上走过去到挂着鲜红羊后腿的主人正大声吆喝的凉面铺吃面的农民是最后的了;四五个面留典型哲赫仁耶教派的胡须的老人正站在一车白杨木旁低声交谈的样子是最后的了;一位风尘仆仆然而充满幽默和自信心的维吾尔老头,他头戴地道的喀什式巴旦木花帽,身穿黑褡袢,足蹬有套鞋的靴子,肩背褡袷从人群中独自走出来并四下张望,这个喀什人来到这南疆的门户时的装束,也是最后的了……

    时间在改变着一切,包括文化和风俗,包括文化和风俗中最有味的东西。

    而这些,只有在焉耆还保留着一部分,虽然也只是最后的一部分了。

    是的,抚回庄已经变成了永宁公社,木架老桥已经变成钢筋水泥结构的新桥,骑着著名焉耆马的上城人已经变成戴头盔穿牛仔裤的骑摩托车者,开都河挖沙子的马车夫已经变成汽车司机,沿堤而栽的百年垂柳已经做了建筑材料,河里已经很难钓到大头鱼,阿訇的儿子正在为考大学准备外语教材……

    但是,哈拉沙尔一百年来的记忆是不会改变了,这记忆是被太多的鲜血浸泡着的一种胚胎,它深藏在这些人的胸腔里,不会变味,不会腐烂,它远比保存在福尔马林溶液里的标本有价值,有生命力。因此,仅只站在开都河老桥上欣赏河中孤岛上夕阳落照中牧马伸直的颈背是可笑的,匆匆来去的歌唱博斯腾湖连天绿浪和翩飞水鸟的旅游诗人是可笑的。

    有一种更伟大的东西,正深藏在人们的缄默里。叩问它,是一件困难的事,就像要了解父亲最悲惨的往事和母亲受过的凌辱那样。既要获得信任,也须等待时机。

    生活在焉耆的这支回族人啊……

    失去了故土的、流洒了热血的人们哪!你们,哲赫仁耶教派的也好,虎夫耶教派的也好,告诉我,你们,中国的犹太人——

  你们是怎样失去了家园的?

  你们是怎样来到哈拉沙尔的?

  你们的内心隐藏着的、眼神里躲闪着的,是一部什么样的真实传说和悲惨史诗呢?

    告诉我,因为老人一旦死绝,传说就会失传;告诉我,因为我是你们忠实的朋友,我不是别人,而是一切民族的史诗的崇拜者……

   

拜访师傅

    少年时,我曾有过一位叫依斯迈尔的回族朋友,那年秋天,我们全家刚刚从北京搬到乌鲁木齐,怀着满肚子的新鲜劲儿窜到机关院子里东张西望的时候,我一眼就发现了这个同龄少年。

    他几乎穿了一身苏式小军装,黄呢马裤下,有一双黑色的翻毛骑兵马靴,这就使我当时羡慕到了极点。何况他长得又漂亮,又神气,精通维汉两种语言,活像电影里的人物。当时我俩像两只陌生小狗那样谨慎小心地互相打量、试探之后,很快就熟悉起来。他主动教给我维吾尔语,把最常用的骂人话教成“你好”,并怂恿我对迎面走来的维族人讲,其结果当然非常狼狈。

    后来到十二三岁上初中的时候,他便主动向我透露早熟少年的秘密,他告诉我他曾在他舅舅新婚之日爬在房顶的小天窗上偷看了全过程,还曾乘停电的时候亲吻过一个女孩子等等。这种在我看来大逆不道、听来恐慌羞愧的事,依斯迈尔毫不在乎,谈得津津有味。现在我渐渐明白,在性的启蒙中,不同的民族在观念上有相当大的差异。在之后数年的交往中,我和依斯迈尔的外交关系时好时坏,有战有和。和的时候他又会告诉我一些新秘密,战的时候各自拉起人马打个鼻青脸肿,最能让他沮丧的是我方全体人马齐唱一支破坏民族团结的歌谣:“回回娃,喝奶茶,一口咬了个……这恐怕是对穆斯林最大的侮辱。当时不懂,现在想来真对不起依斯迈尔。初中二年级的时候,他随父母去了伊犁,就再没有见到。

    一晃将近三十年过去了,我带着这么一点对回族人的偏见和肤浅的了解,陪同一位回族作家来到回族聚居的哈拉沙尔,而我对伊斯兰教和回民风俗又知之甚少,所以当我坐在黑猫警长的自行车后捎架上向他讲述这段往事的时候,黑猫警长扭过他头发蓬散的大脑袋,以纯种回族人的身份向我发出警告了:

    “把你的烂顺口溜藏起来,千万不敢露出半句!”

    “到了师父家,决不要抽烟!”

    “对师父只能称师父,不能直呼其名!”

    好、好、好。这三戒弄得人很紧张,如同一个驻外武官初次拜见人家的总统。这师父,不是一般北京人、上海人所常用的师傅,这两个字的权威和含义是伊斯兰教之外的人所不理解的。师父和师爷,都是一方或一系教派的领袖人物,而且是世袭的。

    待到穿过郊外的街巷、树林、菜地,到了师父马洪武家的时候,才感到果然名不虚传。

    师父不在。师娘很有礼貌也很有分寸地把我们让进庭院。看那师娘,五十上下,衣饰整洁,和眉笑目甚有福相。问明我们身份、来意,便让进家中,泡上糖茶,端来蛋糕点心招待。师娘的举止态度,使人觉得好似她把农家主妇的谦恭朴实和贵夫人的礼仪庄重巧妙地溶合在自己身上。她不像一般有点权势人家的主妇,对没什么用处的客人冷慢,对关系实际利益的人又显出过分的热情,同时还时时处处提醒你别忘了她的地位。比较起来,她在那种本分农妇的朴实后面,还真有那么一点丝毫也不夸耀、却让人不能不感到的贵气。

    一排整齐的砖房相连,顶头横出一间大客厅,陈设不在县委小会议室之下;家里非常洁静,电扇冰箱均有,沙发躺椅旁,是每个回族人家都有的大炕,上面铺着一幅图饰典雅的和田大地毯。那庭院里,就更是惊人。不下几十种各色繁花开得让人不敢置信,挤满了半个庭院。有栽在地上的,有栽在花盆里的,还有的栽在木板箍成的大桶里。几株高大的像树一样的红蓖麻,给人造成一种特殊的异国情调,美极了!想不到在这偏僻小城郊柳菜畦之后,竟有如此极富生趣的田园仙境!

    爱整洁,爱花。回族人即使是被迫杀得十之不剩一二,从他们的故乡河州、湟水历尽艰辛、受尽冤苦来到这焉耆,也不肯苟且地生、肮脏地活……这是一支怎样顽强地热爱生活的人哪!血一样鲜艳的红花灿烂盛开在每一家回民的庭院时,花便不是一件仅供观赏的玩物,而成了一种精神,一种不屈不挠、令人钦佩的生活态度!

    遗憾的是,师父马洪武不在家。征得师娘同意,凑近观看了压在玻璃板下的照片。这些照片,均系现任宁夏政府副主席的师爷马腾霭参加昌吉回族自治州三十年大庆时来焉耆与师父的合影。其中有一张,望之令人肃然。

    在秋草枯黄的哈拉沙尔草原上,两位老者头戴黑色六角帽,足蹬黑面开口纳底布鞋,各骑一匹焉耆神骏:一匹黄骠马,一匹青鬃马,勒马迎风而立。马如龙,人如虎,其凝重威严风采实为罕见,直教人想起百年前河湟事变时率十万回民与左宗棠的清廷官兵血战的统帅人物……

    师爷马腾霭,身体匀称魁伟,面容英武;

    师父马洪武,身躯矮壮,浓眉大眼豹头;

    两人均有古人相,这是在常人中少见的。

    “他到寺里去了,你们屋儿里头坐坐,他一阵儿就回来咧。”师娘让我们等。

    再等就是等吃饭了,不好。起身告辞,说声:“我们下回还来呢。”被师娘送至大门。

师父没寻见,但是情绪变得十分兴奋,和黑猫警长边走边谈论,陪我们来的回族青年小马脸上有一点矜持着的笑意。

    正走到街面上,突然小马低声叫了一句:“那不是师父来了吗!”他随声手臂一扬。

    远远的寺门外,容易起尘的街面上,有一个老者缓缓行来,头戴一顶遮阳草帽。

    左宗棠的后代

    只要是能有机会倾听阅世极深而精神不颓的老人大讲掌故,那就算有福了。你听着听着,很容易就会发现,历史本身比所有的小说更具有绝妙的情节和矛盾冲突。而这些传奇式的故事不是谁编织构思的,它是真实存在过的。

    那天晚上,当我们在回族青年小马的引荐下来到工程师苏老的家里,听他一边吃着汤揪片子,一边滔滔不绝地讲述焉耆往事的时候,我脑子里就闪出了上面的想法。

    大将西征尚未还,

    湖湘子弟满天山。

    遍栽杨柳三千里,

    未因春风度玉关。

    这是左宗棠督师新疆时留下的著名诗篇。左宗棠不仅留下了古老苍劲的“左公柳”,同时也因剿杀回民起义和击准噶尔部在新疆结冤。前人功过是非不好妄评,有趣的是一则旧事,这是苏老在谈到国民党在焉耆的吏治时告诉我们的。

    国民党时期,焉耆一任专员号称是左宗棠的四世孙,名叫左庶平。此公一上任,轻骑简从去了当时焉耆最穷最边远的若羌县,到了那里便要去访当地年事最高的老人。县衙门一查,最老的当属一个看坟地的维吾尔孤老头,九十余岁,无儿无女,晚景凄凉。

    这位左大专员当真去了,钻进黑乎乎、冷冰冰的破窑洞里,找见那位维吾尔高龄人。那老人站起身来,竟然足有两米之多!老人不知有专员,只知有道台,感激之下,不明来历竟脱口说出“我是当年和左宗棠打过仗的!”随从的人一听,这下糟了,左宗棠的四世孙访着了一个和他先人打过仗的维族人,那还有你的好呀?

    不料这位左公后裔把大拇指一伸,大声夸赞道:“好!敢和我祖爷爷打仗的人是好样的,是巴特尔(维语:英雄)!”

    接着他又说:“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不提它了。我爷爷那时候杀过你们的人,现在我来还欠下你们的情来了”说罢,命令左右为这老人盖三间新房,每月送柴送米,每年置买衣服,所需银两从专员公署拨给。

    此事传开,左宗棠的孙子如何胸怀大度、体恤民生的传闻便遍及焉耆各地,使不少人感激涕零。

    这叫变不利因素为有利因素,也可以叫做“抓典型”。只不过在万千饥民中安抚了一个,却一下蒙蔽了所有的人,赢得少数民族的信任。仅此一招,不能不承认这位左公后裔有统治术,懂得一点做政治思想工作的诀窍。不然,哈拉沙尔遍地都是他的世仇,他怎么能立足做官呢?

    不管怎么说,乃祖左宗棠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历史人物,他作为清朝的大吏而力保清朝的江山总算不是吃谁的饭砸谁的锅,东边的水灾刚堵住,又去西边灭火,为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朝廷忙得不可开交。尔后,竟以七十高龄督师新疆,抬棺而战,平阿古柏叛乱,收复伊犁,即使我们今天想起来,也深知其不易。当然他也镇压了太平军,残酷围杀了白彦虎领导的回民起义和河湟事变的数十万英勇不屈的回民……而这两支人马,就是今天焉耆回民的来历。

    这就又让人想起历史……是谁创造的?人民——这当然没错。但是在“人民”这一极其富有概括力的概念中,包不包括岳飞、文天祥、海瑞、王安石这些官呢?包不包括唱大风歌的汉高祖、被誉为天可汗的唐太宗、统一中国的秦始皇、“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和爱新觉罗·玄烨以及“始为僧继为王终为帝”的明太祖呢?

    中华民族的历史不仅仅是汉族的历史,历代帝王、名臣、保国有功的武将中就不知有多少是少数民族。因而,把“异族统治”看作是耻辱,其实只是一种狭隘的观点。

    中华民族的历史也不仅仅是被压迫者的历史,不管那上面写着的是光荣还是耻辱,是灿烂的文化还是腐败的政治,是荒谬的千古之谜还是坦荡的正气歌,历史都是不容修改的。她应该是矛盾的双方或多方在斗争中共同创造的。历史是黄河,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灌溉土地淹没村庄,雄雄浑浑曲曲折折地流过无数年代……    在这条永不衰竭的伟大河流中,每一朵黄色的浪花——每个普通的人,都在其中随之腾跃、浮沉,以一瞬间的短暂生命去挣扎,去表演,去构成她滔滔不绝的永恒。善也罢,恶也罢;美也罢,丑也罢;真也罢,假也罢;不善不恶亦美亦丑半真半假的货色也罢,谁能否认它们曾经是这条河流中的一部分呢?而谁能保证它们将来不

在这河流中继续翻腾呢?

    哦,黄河!你这条混浊的不清不白的、你这条曲折的多灾多难的但却是咆哮威严、浑厚朴实、奔腾有力的伟大之河啊,谁要是不理解你的混浊、你的泥沙、你的羊粪蛋儿和草棍棍,谁就永远也不能理解你……

    那天晚上,我们在苏老家听得精神抖擞、两目生光。而这位剃着光头、长着雄马般粗壮脖颈的回族老人也如遇忘年之交,他简直是滔滔不绝、神采焕发;就连他做的手势,也完全不像一个老人而像一个壮汉那么强悍有力。他一会儿像个说书人,巧设悬念,直视听众,猛然以掌击案,说出一个意料之外的结局,使人魂魄为之震动!一会儿又俨然是位胸怀韬略的隐士,分析天下时局,俯看人间剧变,指点评论新疆半世纪的历史事件和风云人物,常有独到之见。特别是讲起他自己一生的经历,不矜不夸,不悔不怨,对自己的得意时和伤心处,均以“黑色幽默”的态度处之,显示出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超然的眼光。

    这种老人可算是没有空到人世来一趟了。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到老,悟出了不少人生的道理。这些道理不是从哪本教科书上抄来的,也不是从哪篇社论里背来的,是他人生的宝贵经验和惨痛教训,是直面自己的生活琢磨出来的。这就不得了,因为多少老人到死,也终于没学会用自己的脑袋去想透一个道理。相比之下,那些人不是太可悲了吗?同样,和一些读了不少书便狂妄得“登泰山而小天下”的年轻人相比,他的道理虽不时髦,也不深奥炫目,却是像枝干一样是从树的身躯上生长出来的,而不少年轻人的理论,却是时装,今天可以穿在身上,明天可以脱了换另一件……

    普普通通“无官一身轻”的人们哪,你们当中可真有一些隐士、豪杰、智者、高人呢!飘洒度日月,耕织过人生。无冠无冕,大彻大悟;无车无鱼,不哀不怨。庸庸众生中有不庸俗之辈,平平日月中有非寻常之人。为官者,且莫傲慢轻松!须知,治下可是真有远比尔等高明的人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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