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写(9)
入夜时分,飞雪猖狂,北地到冬就是如此,天气无常。
人世亦无常。
月极点燃烛火,火光熹微,但却是冲天而起,照亮了四周书架,书架环拱,他如掉落深井中的人一般,在这井底打开了《现在如来经》。
一页一页翻过。
一字一句诵读。
他的声音并不大,也不小,但却还会被风雪声淹没。
看到半夜,烛已燃了小半截。
月极合上了书。
孤影落在书架上。他口中喃喃道:“割肉饲鹰,舍身喂虎,众生平等。众生若是平等,又何须你来舍肉身,又何必分菩萨,比丘,护法三六九等?”古剑上的"佛"字已点亮大半,月极知道妹妹这一次算是没白跑了。
两日后的傍晚,阁楼门扉被推开,月小苏探出了可爱的脑袋,月极刚刚诵经结束,兄妹两人对视了一眼,温馨而放松的气氛顿时就有了。
九皇女拎着饭盒走了进来,然后只顾着拿菜放在桌上,菜还热气腾腾,最末,她又捎出了两个玉白瓷瓶,这是外府上贡的仙人酿。
月极坐到她对面,把缠裹好的布包递过去,“《现在如来经》我已经看好了,明日你就送回雷音寺,这样便不耽误三天借书的约定了。”
他眼神一转,看到两瓶美酒,笑着说:“今天还知道帮我加酒?”
话才说完,九皇女眼泪就刷刷地淌下来了,然后她抽泣着握住一瓶酒,“今天我陪哥哥喝。”
月极拿过另一瓶酒。
月小苏直接扒开酒塞,也不碰杯,自己就直接仰起头“咕噜咕噜咕噜”喝了几大口。
这酒太烈了,她平时不怎么喝酒的姑娘猛然喝这么多,直接就呛到了,眼泪更加刷刷地往外流了,但等她放下酒瓶时,面前已是多了几片秘制牛肉,这时兄长夹着菜送到了她嘴边。
一如既往的温和声音传来:“喝酒不吃菜,会伤身体的。”
月小苏“啊呜”一口,就把那牛肉全部吃了下去,一边哭一边大口嚼着牛肉。
月极轻轻吐了口浊气,也拔开瓶盖,抬起酒瓶。
月小苏:???
她很快明白了,也举起酒瓶。
两人碰了碰。
月小苏一边哭,一边豪爽道:“干。”
月极道:“不干,就一小口。”
“哦...”九皇女听话的喝了一小口,然后放下酒瓶,一边哭一边道:“你怎么不安慰我啊?虽然我们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改变不了,但你身为皇兄,难道不要安慰一下我吗?”
月极神色很平静,就如端坐神龛的佛一般,无悲无喜,但他不是佛。他心底藏着近乎于天地之初的混沌与狂躁,只不过,他习惯了用最温和的姿态来面对自己唯一的亲人,所以,他问了一句:“怎么了?”
月小苏哭着道:“他们逼我嫁到突厥去,说是突厥那边水土好,如果嫁过去更是能让突厥和古蒙联盟,包抄大夏,说是这样能造福整个古蒙,为江山社稷作贡献。
可...可是,我不想去,我不愿意,突厥那边听说都是野人,而且我一去,就再也见不到哥哥了,嘤嘤嘤...”
月极声音依然平静:“他们让你什么时候出发?”
月小苏:“三个月后,等雪停了,开春了,突厥就会派使者来接我。”
“三个月...”
月极想了想,忽道,“我听说雷音寺还有一本过去燃灯经,明日你去还书时,帮我一起借回来,我只看一天就可以归还。”
月小苏:???
她长叹一口气,哥哥真的是痴迷佛经,痴迷到连自己妹妹都不管了吗?
她哭了大半天,月极陪了她大半天,直到她走时,月极才把她抱在怀中,拍了拍她的背,用最温柔的声音说:“会没事的。”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
青灯下。
阁楼中。
皇子日复一日,诵读经文,声诚挚而透着几分真真正正看破红尘的淡然。
这让三百米外凉亭里的梅公公频频点头,他手捧拂尘,翘着腿,端着一杯热茶,唇边带了几分嘲笑。
这七皇子读了两年经,心性怕是也消磨光了,昨天九皇女应该把与突厥联姻的事都告诉他了,这皇子竟然没有动怒,可见是真成了个软蛋了。
月极诵经到午后,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未几,门推开了,九皇女关上门,然后才露出委屈巴巴的神色。
“小苏,怎么了?”
“哥哥,雷音寺那和尚说《过去燃灯经》是他佛门秘藏,寺里有规矩,说唯有登上小须弥山第九峰,与山顶的前任方丈对弈一局,只有破了那一局,才有资格参阅《过去燃灯经》。”
小须弥山是古蒙皇城外的一座奇山,终年被云雾缭绕,越往深处越是如此,而雷音寺只在第五峰上。
月小苏继续道:“我和那和尚说了,哥哥被软禁无法出宫,借书只是因为痴迷佛法,但那和尚说宫里有规矩,寺里也有规矩,如若无缘就不要强求了。”
月极想了想,忽道:“小苏,你去找他,告诉他,他的儿子想去须弥山上下一盘棋,只为看一本经书,朝出,晚必归。”
月小苏显然有些害怕天子,但想到自己也许只能与兄长相处三个月了,三个月后自己将会落入蛮荒之地,去往那无间地狱,忽然,她就不怕了,点了头,说了声“好”。
等到傍晚时分,九皇女回来了。
她一进门,就露出欢笑,“哥哥,他答应了,你明天就可以出宫了。”
月极招招手,月小苏走到他身侧。
“小苏,坐我身边。”
“嗯!”
兄妹两人坐在暮色时分的藏经阁里,月小苏忽然轻轻叹了口气,把头轻轻侧靠在兄长肩膀上,抿着唇,眼里的笑容消失了,透出几分黯然。
月极伸出左手,搂住妹妹的肩膀,忽地问:“你答应他什么了?”
月小苏身子颤抖了下,她别过头,看着幽暗的地面。
小阁陷入了安静。
直到月小苏再次开口,才打破了这平静:“我答应他,一定开开心心地去突厥,一定会竭尽全力地去促成突厥和古蒙的联盟。”
月极的手指依然平静,只是稍稍紧了紧这份拥抱,他把妹妹拥入怀中,月小苏忽然开始嚎啕大哭,轻声问着“为什么,为什么呀,为什么这样子?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月极任由她哭泣着。
哭吧。
哭多了。
就能成长了。
三个月时间。
足够了。
他抬起头,看向窗外的天穹,双眸平静,静的宛似开天辟地之初,那无穷狂暴之前的一分安宁。
第二天。
小雪。
梅公公备好了马车,扯着公鸭嗓子,带着三分嘲讽,尖声道:“七皇子,请吧。”
月极也不多说,直接上了车,能去就已是天子恩泽,怎可能让其他人陪他一起?至于这梅公公,完全是监视,这自然不同。
雷音寺方丈早就知道这皇子要来,他也不亲自接待这软禁中的皇子,只是派了一位小沙弥引路,带着夏极往后山去了。
沙弥在前引路。
月极走在中间。
梅公公静静随在之后。
到了第九峰入口,小沙弥在一处山门前停下脚步,然后双手合十道:“施主请独自登山,山巅自有棋局。”
月极直接就走过了山门,梅公公也跟了过去,小沙弥急忙道:“这位公公,本寺规矩,只有对弈者独自登山,否则不可前往。”
梅公公尖声道:“咱家可是天子使臣,也需受你规矩束缚?”
小沙弥忙道:“还请公公不要为难...”
梅公公也不管他,就要走过山门,月极忽道:“梅公公,寺庙有规矩,那就需遵循规矩。
若是公公执意要来,结果让我下不了这盘棋。那我虽是软禁皇子,回宫之中却还是能和皇上说几句话的。”
梅公公愣了愣,心底权衡了下,自己没必要和这已经废了的皇子纠缠,万一他真发个狠,那自己可是亏大了,于是尖声笑了笑:“那咱家就在山下等皇子。”
另一边,小沙弥也舒了口气,对夏极露出友善的笑。
月极自然不是帮这小沙弥,他只是不想自己对弈时身后站着梅公公而已。
他走过了山门,就是皑皑白雪的山脊,再往上是云雾缭绕的山间。
古蒙的皇子一步一步往上走着远离了沙弥与太监,身形渐入深冬云海之中。
此来,不求佛,只取经。
一个时辰后,月极已经走到了山顶。
山顶空旷,雾气竟然散了不少,但环顾周围,却是茫茫一片,如同在天上行走,低头不见人间。
月极抬头看,只见这山顶空地中央,有方巨石为天然棋盘,而棋盘对面盘膝坐着一老僧。
老僧见到来人,并未说入座,而是道:“老衲听方丈说,施主要借《过去燃灯经》一观,若要观经,就需要破局,但这棋局不比棋力,斗的是禅心,若是禅心完全不够,施主这一局怕是会白了头发,苍老数十年,从今往后,心中更是宛如有恶魇镇压,除非日夜吃斋诵经,常伴青灯古佛,否则心底无法安宁。”
月极点点头,示意知道了,然后就往老僧对面坐去。
“且慢。”
老僧声音又响起,提示道,“施主怕是觉得老衲此言太过玄异,以为是故弄玄虚吧?”
月极停下脚步,摇头道:“我并未如此以为。”
老僧摇摇头,觉得眼前这位年轻皇子还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根本未曾明白他需要面对的是怎么一盘棋,于是叹息道:“那在施主入座前,先听老衲讲一个故事吧,故事听完了,施主若是还要坐,那便是因果命数,老衲再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