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梦人-祈祷落幕时(二)
刚走出教堂,一颗子弹便呼啸着擦过我的耳边,在雪白的墙面上留下了一个黢黑的弹孔,紧接着飞射而来的子弹便此起彼伏地响起,连成了一片银白色的密幕。
“快走!”孩子一拉我的衣袖,我们很快返回了教堂。
“是荒土台的人,今天他们来得更早了一些。”孩子说道:“我带你去另一个出口,那里应该还没被发现。”
“那帮人为什么要来攻击教堂?”我一边走一边问道。
“在我们这座城市,并不是所有人都拥着可以遮风避雨的容身地的......”孩子说到这儿,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我抬头看看四周,已经被硝烟包围,气味确实很冲。
我心中升起一起疑惑,看样子这个城市的人并不多,如果公用教堂应该可以减少这样的纷争,但慈善会的人似乎并未打算这样做。
我们来到另一个出口,走出门去,是一座花园,园中的花草都盛开得很是茂盛。
我们从那隐蔽的藤蔓之间穿行而过,钻入一个地洞,前进了约有十几分钟,终于又重新踏回了路面。
孩子松了口气,看来我们算是暂时安全了。
“教堂那边怎么办?”我问。
“这你不用担心,我们会有专门的人手盯着。”孩子摆摆手:“我们只管做我们的事就好了。”
我点点头,看着他带着一个松松垮垮的袋子,不解其意。
“一会儿你一定要完全听我的指挥,不能有一丝一毫地抗拒,明白吗?”孩子握紧拳头,煞有介事地说道。
今早的风,格外清冷,吹过街道两边残垣断壁的墙皮,簌簌掉些粉末,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味道。
我们在一家商店门口停住了脚步,我暗暗有些惊奇,在这样的城市里竟还有保存如此完整的建筑,红色的漆皮,泡在微弱的阳光中,透出些许的生机。
孩子拿着一张类似地图的东西,反复对比了一阵,终于下定了决心,说了声:“我们走!”
紧接着,我就看到他一脚踢开了商店的大门,然后便从店里传出了惊恐的声音,是一个女孩子的。
我走进商店,看到了那个店员,或是店主,是个年轻的女孩,白色羊毛衫,黑色褶裙,站在柜台后面,两条腿吓得瑟瑟发抖。
“请,请问要买些什么?”她怯生生地问。
“买?如今谁还买东西?”孩子的语气突然变得凶狠:“不想死的话,就乖乖滚吧,现在这家店归慈善会了。”
“怎么,怎么能这样,这是我的店啊。”女孩的语气仍然恐惧,但却很坚定。
“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啊!”孩子举起了枪。
“等等,”我拦下了他:“这就是你说的采集?”
“当然,”孩子一副理所应当的语气:“不然呢?”
我已经明白了“采集”的意思,这座城市似乎也已经视这种行为为理所应当,我看着这个女孩,突然显出了很多疑虑。
“等我先问问她。”我示意孩子先出去,他显得很不满,但也只能无奈地出去,同时不忘提醒我,抓紧时间。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我看到孩子已经离开,对着女孩问道。
他看着我,用那双能滴出水的眼睛仔细地打量了我一番,也许觉得我不像是个坏人,于是点了点头。
“这种抢劫经常发生?”
“有很多,之前只是来抢一件两件的东西,没想到这次......”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开店,为什么不离开呢?”我问出了心里的疑惑。
“我想,”女孩的声音低低的:“总会有人想要来买东西吧。”
店外突然响起了枪声,孩子像发了疯似地冲进店中,也不顾女孩的阻拦,随便抓起什么就往麻袋里面塞,塞了几把之后,狠命地抓住我的手,将我拖出了店外。
“快走!荒土台的人来了,他们人多,我们不是对手。”孩子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说,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我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他拖出了几百米,等在回头时,那家店已经在视线中消失,只听到身后急促激烈的枪声和硝烟弥漫的刺鼻味道。
“完了,看来那家店要被荒土台占了。”孩子的神情极为沮丧。
风在街道席卷,落叶纷纷飘落。我们沉默地走着,阳光从头顶滑落,却不见丝毫的暖意。
“之前一直是如此吗?”我问。
孩子点点头,似乎仍未从沮丧的感觉中回过神来,他耷拉着脑袋,像一只斗败的公鸡。
“回去吧。”他说。
我略有些诧异,我以为他还会准备去下一家,难道说每个人的任务都是固定,这样想着,心中竟升起了几分愧疚之意。
“哈,你们来抓我啊。”路过一个巷口时,突然传来了一个尖利的叫声,紧接着是一个熟悉的身影轻盈地窜出。
“嘿,约翰,你在这里干什么,现在可不是发呆的时候。”是那个长得像女人的男人,他的衣服上满是弹孔,迎风飘摆,像是一张顽强的渔网。
“走,”孩子一拉我,闪到一旁,巷口中很快追出来一堆人,皆穿着阴冷的黑色衣物,正是荒土台一众的打扮,我从他们粗声粗气的骂嚷中得到了那个男人的名字“艾米丽”。
“别朝那个方向看,”孩子小声提醒我:“要假装完全不认识,慢慢走开。”
我感觉手心已经渗出了汗,枪声激荡,像是随时能够带走一条条生命。
我们尽量保持镇定,一步步地向后挪动着脚步,就在即将要到达安全的范围时,荒土台的一个人却突然转过身,目光投向我们,锐利得如一把刀。
“火焰的标志,是慈善会的人。”他的声音不大,却让嘈杂的人群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剩下的人不再追逐艾米丽,而是看向了我们。
“走!”孩子没有丝毫犹豫,一拽我的手,拔腿就跑。
“火焰的标志?”我一边跑一边下意识地打量着孩子,并没有看到类似的标志。
“是编织袋,”孩子回答:“那记号很微小,本以为不会被注意到,没想到他们观察力那么好。”
我们在一片枪林弹雨中发了疯似地狂奔着,汗水打湿了脸颊、衣衫,又被风吹干,沾上尘土,黏黏糊糊地坠着。
“现在要去哪儿?”我问。
“不用担心,有个躲避的好去处。”孩子虽然脚步疾驰,内心却并不慌张,我们七拐八拐,终于绕开了追逐,钻进了一栋破败的建筑。
一进门,一股混合着各种化学药品的气味便钻入鼻中,我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
“这是什么?”
“别怕,是无害的气体,”孩子说道:“而且我们也并不需要待多久。”
光线在一进来的瞬间便暗了下来,宛如黑夜,那些不起眼的小窗就像是微弱的星辰。
“外面的声音似乎小了不少。”孩子把门关上,靠着墙壁听着。
而我则在喘着粗气,论体力我实在不及他,几番奔波,已经感觉身体近乎虚脱,同时那经久不散的化学制品气息也实在让人难受,我忍不住干呕了起来。
“慢慢就会适应的。”孩子确认了外面不会有危险后,来到我的身边:“我们待会就走。”
“这是哪里?”我的眼睛慢慢适应了周围的光线:“似乎是一个化学实验室。”
“猜对了,”孩子说道:“不过要加个曾经,它曾经是一个化学实验室。”
“你对这里很熟吗?”我问,同时打量着四周,屋子的正中央放着一张桌子,已经腐朽不堪,上面散乱地摆放着各种试管,桌子下面的地板似乎也已经污迹斑斑,远方的黑暗中有一个类似床的影子。
“算不上多熟了,”孩子答:“只是在被追杀时会经常来这里避难,这个宝地是先生找到的。”
“先生?”
“就是你见到的那个老人啦,我们都叫他先生,先生是一个伟大的人,他总是能做出最准确的决定,如果不是他的话,我们这伙人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今天。”孩子这样说着,眼中闪烁着光芒。
“这座城市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问出了一直藏在心里的疑问:“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战争吗?”
“嗯,”孩子点点头:“这座城市爆发了很严重的瘟疫,听说是有一只老鼠窜入城市,它的身上带着足以毁掉这一切的病毒,于是,疾病逐渐蔓延开来。”孩子这样说着,脸上的光在慢慢褪去:“一切都变了,大家只是这样走在街上,就会突然跌倒,再也爬不起来,他的尸体横在路边,周围聚拢着伤心的家人,他们撕心裂肺,哭得那样伤心,渐渐地,他的家人不在聚拢,也不在撕心裂肺地哭泣,他们也染了病,他们没有力气哭了。”
“没有人做面包了,没有人酿蜂蜜酒了,老约翰倒在酒桶旁,杯中还装着满满的蜂蜜酒,他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于是在最后的日子里发了疯似地一桶一桶地喝酒,喝的那些酒从他的嘴里,鼻子里,耳朵里冒出来,然后他就死了。”约翰抬起头,眼眶湿润:“老约翰是我的父亲,他是这座城市最优秀的酿酒师。”
“我趴在他的身体旁,是冷的,”他接着说:“我大声祈求,祈求有人能救救他,但我的身边没有人,整间屋子都只有我一个人。”
孩子的瞳孔慢慢放大了,仿佛陷入了恐怖的回忆,眼前的画面被火光和硝烟笼罩,他的哭声终于还是引来了人,一群身穿黑衣,手持步枪的军人,他们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来到酒馆,其中一个领头的看见了老约翰的尸体以及伏在尸体旁满脸鼻涕与泥土的约翰,他是职业的,瞬间便弄清了眼前发生的一切,未做停留,他走到孩子面前,拽住他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提起。
“食物在哪里!”他问,语气凶狠,语调嘶哑。
孩子被吓傻了,他万想不到一个成人竟会有这样大的力气,呆呆地楞在那里。
“你聋了吗,吃的在哪里!”军官的语气越发凶狠,但他的腰杆仍然挺得笔直,维持着一个军人的神气。
另一个军官显然比他先一步发现了食物,一碟放在桌上的黄油面包,他没有客气,拿起来就塞入口中。
“等等,那是......”孩子的话还未说完,便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他摔倒在地,鲜血顺着耳朵,嘴角流淌下来。
酒馆里已经乱成了一团,那些黑衣军官们围绕着那一小碟面包,像饥饿的狮子一样伸出利爪,张开利齿,把食物嚼个粉碎。还有一些利爪和利齿是招呼到了同类的身上,他们的身上布满了血痕,血印。
“咳咳。”一阵短促的咳嗽声打破了这份喧闹,那声音并不大,却很有力量,一下便荡开了军官们的声音,他们一愣,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酒馆门外,那里立着一位老者,身形算不上高大,背有些微驼,拄着根拐杖,却很有精神。
“一大群人,欺负一个小孩子,也不害臊吗?”老人目光如一把剑,刺向人群。
当发现说话的只是一个老头子的时候,军人们放下心来,即使他身体再健康,也不过是个老头子,一个老头子,能做些什么呢?
“老头,这没你的事儿,识相的话赶紧滚吧!”其中一个军人喝道。
“呦,年龄不大,脾气倒不小,”老人说着,又向前走了几步,目光灼灼:“不过老朽我也不是被吓大的。”
军人们意识到情况不妙,也懒得多废话,迅速端起了枪,瞄准了老人,想赶紧解决掉这个麻烦......
几分钟后,屋中传来了阵阵的哀嚎声,那是断了身体某些重要器官的士兵们发出的,还有一些军人逃得活命,跑出了酒馆,老人仍然气定神闲地立在那里,他那根被岁月打磨得粗糙不堪的拐杖正滴滴答答地向下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