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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黄

2023-05-03  本文已影响0人  蓝天游云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桥下的风漫卷着雾气若滚滚浓烟,或在河面上推动铺展开来,或向桥上袅袅升腾。

他站在河堤上,扬手一甩,将鱼钩抛了出去,几米开外,小小的鱼钩若雨点般将河面击破一个小洞,瞬间平复,却以此点为中心震荡出一圈圈细微的涟漪。他抬眼看看雾中若隐若隐的大桥,这个点儿上的桥面车来车往一片繁忙。他收回目光,重新将它们投向河面,任喧嚣充耳,他心若静湖。

“老赵,这么早!”一声招呼从背后传来,他光听声音就知道是谁,天天一块儿钓鱼,一块儿唠嗑,那音色那语速早已不知不觉地刻录在他的记忆里。

“伙计,今天可迟到了哦!平时你可是最积极的呀!”他头也不回地扬杆收线,看着浸在水里的线拖着鱼钩拉出长长的水痕,像鱼一样向他游弋过来。

“嗨!小丫头不听话,闹腾了一早上,费了老大劲儿才哄好!”来者无奈地说着,从大箱子里掏出装备,插好支架,拉开凳子,组装好鱼杆,再从圆柱形的饵盒里抠出红色的饵料,细心地捏在鱼钩上,扬手一掷,于是,鱼钩带着鱼坠鱼漂向前飞驶,划出优美的弧线,发出轻微的“咚”声后就沉入了水中,醒目的鱼漂摇晃了两下就企稳了。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传来,老赵瞥见老黄正在用牙齿撕拽面包的塑料外袋,一盒牛奶歪歪歪斜斜地立在他膝缝间。老赵将注意力转回到自己的鱼漂上,嘴角若涟漪般浮现出讳莫如深的浅笑来。

“哼哼,又扯谎!八成又是惹到老伴儿,不给做早饭了吧!”老赵作如是想,“果然是‘种其因者须食其果’哈。”

老赵看破不说破,但不出两天,事儿就会被主人自己说破。几杯小酒小肚,老黄作醺醺然状时,美的丑的羞的骚的全都像竹筒中的豆子,不被他倒个干干净净,这酒算白喝了。

老黄本来就是藏不住事儿的人,但凡藏下的,都是极伤脸面或者被人耳提面命过的。有一次,老黄接电话开了免提,老赵亲耳听到他老婆在电话里疾言(这样的语气一般都伴着厉色的)道:“……家丑不可外扬,你可给我把好门儿了,啊……”老黄一边盯着开始抖动的鱼漂,一边用唯唯诺诺的语气答道:“噢、噢、噢,知道了!”他老婆并没有善罢甘休,还在电话那头儿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老黄只好向老赵使使眼色--鱼上钩了!老赵起身走近,老黄立马关了免提,将手机贴近耳边听老婆训话。老赵对别人的家丑不感兴趣,但老黄似乎总担心老友好奇心不被满足会有什么反应似的,反正趁着酒兴,当讲不当讲的,都会跟他讲个清清楚楚,弄得老赵反而尴尬--老黄的面子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掉在了老赵眼皮底下。

老赵也够意思,深知“思诚者,人之道也 ”,坚决不辜负钓友信任。对老黄酒兴上头时的所言所讲(并要求加密的琐事趣闻),他也真正做到“这话哪儿说哪儿了”,连自己的老婆都不曾透露过。

说起老赵与老黄,两个已逾花甲的人本来素昧平生。几年来,一块儿阵地里,两人风里雨里大太阳里,交换与鱼斗智斗勇的经验,早熬成比肩的战友了。他们共同的心得是:持杆与鱼斗,其乐无穷;相似的状态是:一旦河边落杆,必如老僧坐定,任尔风霜蚊虫。

话不投机半句多,人与人之间感情的紧密与否?投契是关键;对于男人来说,还有“酒逢知己千杯少”的豪爽与热忱。

两人隔三差五会相约去露天的啤酒摊儿前聚一聚,喝上几杯,不同于河边聊渔的经验与乐趣,在这里聊得最多的是过日子酸甜苦咸的滋味。

雾像是倒进开水锅里的湿淀粉,由开始的团团翻滚到现在均匀地铺满河面,茫茫然一片混沌,将两位钓者包裹在能见度不足二十米的卵形空间里。老赵和老黄都专注于自己的鱼漂,偶尔给对方投根烟,寥寥低语几句,这样既不会错过鱼口,也不会吓跑警觉的鱼儿。

“咚”一声巨响在河面上炸开,老赵一惊循声抬眼,在他下钩的前方正翻起一大团雪白的水花,他的第一反应是谁朝水里扔什么东西了?抬头仰望桥面,只见影影绰绰的两个人影在拉扯,接着桥上传来了一阵争执声“你放开、你放开我!”“别冲动,不能跳!你冷静……冷静!”前者是女人,声音尖利情绪激动语调高亢,后者听不出男女,声调急促气喘吁吁,“来人呐!有人要跳……”

老赵立起身攒足劲儿冲桥上大喊“拉紧了!”,再次“扑嗵”一声传来,老赵有点儿懵,一回头老黄不见了人影,渔凳上下胡乱放着他的外套儿和运动鞋。老赵这才发现几米开外,老黄正奋力往前游去,目标是浮浮沉沉急速往下漂去的一团红影子,“老黄,小心点儿!”老赵朝着老黄越来越远的背影儿大声喊。风又大了些,老赵没听见老黄的回声,但能看见他离那影子越来越近了……

老赵慌忙打了110,简洁地讲了地点、事件,然后紧张地盯着两个影子同时往下游移动。桥上的争执声变成了噪杂声。风中雾中,一团更大的黑影若隐若现,似有人头攒动,尖利绝望的号啕声越过琐碎的嘈杂,断续地传来“孩子呀……你先走……妈妈随后再来呀……孩子呀……”老赵根据以往的所见所闻和当下的情形,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此刻的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那两个漂浮不定的身影上。

河道快艇的马达声远远传来时,老黄已经抓住了那个小身影,像托着一朵火红的花朵,向堤岸奋力游来。河风推浪,老黄似乎有些体力不支,他游动的速度越来越慢。有腿疾的老赵看在眼里干着急,他沿着堤岸慌慌张张地往下跑,顺手扯下一根柳枝,在和老黄差不多水平的位置站定了,不停地跺脚,嘴里喃喃着“挺住,挺住……”

距河岸七八米处,竭力破浪而来的老黄把孩子越举越高,像花茎正摇摇晃晃地托起偌大的花朵,老赵暗叫不妙,远远地朝尚在雾中的救生艇嘶吼:“快点儿--快点儿--再慢人就不行了……”

老赵一遍又一遍的喊,声音都变得嘶哑了。从隐约听见快艇的马达声到快艇驶近落水者,可能也就十多分钟,老赵却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了时间的漫长,一种似曾相识的漫长--多年前,他侯在产房外等待儿子降生那天,时间也是如此难捱吧?

河面的风稀薄了河面的雾,老赵清楚地看到那因水浸泡而蔫蔫的红花被两双手小心拈起时,老黄茎枝般的手臂急速向下滑去。快艇又向下追了几米,终于将湿淋淋的他也拖了出来,老赵看着他像一摊烂泥似地被拽上快艇时,稍稍舒了口气,也就是一分钟左右吧,一种更深的忧虑浮上心头。

老赵打过河道处电话,没通,只好再次拨打刚才的救援电话,追问被救起的人(被送)去了哪个急救中心。

得了消息,他赶紧收拾两人的东西,拿起老黄吃了一半的面包时,本想将它扔进水里喂鱼,最终迟疑了一下又塞进他的衣兜里。

路上,他嘴里祷告般念叨着:“老黄啊老黄,别忘了,今晚还要一起喝酒呢?”与他擦身而过的人还奇奇怪怪地瞟了他几眼。

眨眼之间,老黄就那么义无反顾地跳下去了。在这之前他啃掉了半个面包,牛奶也没有喝完,半个面包半包牛奶,对于一个早起空腹的人来说,这垫巴还是有用的;对于一个风浪中的施救者来说,那点能量实在是少得可怜。如果不出这事儿的话,不定在哪家烧烤摊前,老黄一定会喷着酒气告诉他今天没吃上早餐的原因。

老黄中等个头,络腮胡大眼晴,一头又直又硬作冲冠状的霜染怒发,与老赵柔顺若水草的背头款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两人聊天,一个语气耐心平和,一个话风粗鲁响亮,也呈对比之势,但一应一和间,刚柔并济相辅相承,倒也有趣。每当经过开头短暂的客气调侃后,小醉微醺兴致渐入佳境,想听老黄的胸中事心里话就水到渠成了。

老黄的市民身份是随着城市的扩张发展从粮农、菜农、拆迁户一步步演变而来的。作为家中长兄的他,当初为了帮父母供养弟弟妹妹没读几天书就辍了学,但因为人豪爽仗义,笼络了一帮兄弟到处承包工程,几年下来也算发达了。

但腰包一鼓,人就飘了,也学人养起了情人,学人鄙视嫌弃糟糠之妻,用他自己的话说:“看她哪儿哪儿都不顺眼!”和兄弟们喝高了回家就挑毛病,妻子一还嘴,他就想动手,还用他自己的话说:“要不是为了几个孩子,可能早就离了。”就这么心里别别扭扭的,那几年没少打人。有一次醉酒,老婆说了他一句什么,他狠狠推了她一把,她一个趔趄撞到了门框上,瞬间满口是血,他一下子清醒过来,赶紧拿纸给老婆擦,血水一股接着一股往外涌,染红的纸张就像女人的姨妈巾……说到这儿,他抬手扇了自己一个嘴巴。

他接着说道,刚从学校回来的儿子,一看亲妈满嘴是血,牙也掉了几颗,当即跑去厨房掂了菜刀朝他冲过来。老婆死死地抱住儿子,他吓坏了逃也似的出了门。以他的脾气,如果外人这样待他,他非但不会害怕,反而会更勇猛,就像跑业务那个兄弟说过的“狭路相逢勇者胜”,他认为在他混的那个圈子里事实上就是这样。但这是自己的种儿,又是生平第一回爆发,他着实吓到了。

老黄说这话时,语气亢奋、神色语调中还带着几份小自豪“小兔崽子,那年才十五岁,那冲劲儿像我。”他自言这事过后,自己也忌惮了许多,再后来没包工程后,外边那个就离开了他,他的心也就逐渐踏实了下来。但有时候心气儿不顺,酒喝大时忘了昔日教训还是会冲老伴儿发火的。前年那一次忘了为什么,他忍不住揍了老伴儿一拳,结果被儿子出手狠狠地教训了……

老婆随着儿子一年年长大,脾气倒是日渐见长,自己现在也怕老婆了,这是以前压根儿都没有想到过的事儿--村子里的男人怕老婆是会被左邻右舍笑话的,他作为那帮兄弟的大哥自认不能丢了男人的尊严,万万做不出那般姿态的。不过,现在(男)人大部分怕老婆,咱也跟着变了,慢慢也习惯了。

老赵笑他说,这叫风水轮流转,也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又跟他分析说,人的观念是会变的,有的是与时俱进自愿变的,有的是耳濡目染不知不觉变的,有的是迫于压力不得不变的。

据老黄酒后的真言,老赵知道,尽管老黄怕老婆了,但他的脑神经偶尔还是会搭错的,于是公子病似的诈尸般的隔段时日就会犯一犯,像网络会出错一样,时不时来个行拂乱其所为。

平时爱钻研些心理学的老赵分析,老黄骨子里的劣根性源自父祖辈,经他们耳熏目染一代代一步步强化后,就像镌刻在他骨头里的印痕,没有那么轻易抹去。不过以前是显性的,现在是隐性的,不定哪会儿会被什么机关触动,就会毫无征兆地爆发了。面对外人要顾全脸面,面对儿子要忌惮实力悬殊,面对孙女儿又有隔代的怜惜。于是,早已左手右手般习以为常的老婆就成了他爆发破坏范围内、承接伤害最多的那个人。老赵明白老黄意识不到的是,对老婆的控制欲望或者支配欲望,是董夫子倡导并延续了逾千年的“妻为夫纲”的顽固余毒在血脉里作崇。

不过,老黄虽然在“妇女能当半边天”这块儿愚顽不灵,但孙女儿是他的柔骨散,是这个家中唯一一个用一句称呼就可以让他乖乖缴械投降的人,这时的老黄,就成了孙女儿要星星要月亮,他马上就能四处找天梯的那种人。

老赵不知道的是。老黄今早起床后就像孩子般使起了下床气,碍于儿子的“淫威”,他不敢大声,从睁开眼就开始嘟嘟囔囔地数落老婆(据说是老婆在一帮牌友前没给他留面子)一直到做好早饭还在表示着不满。儿子看到气氛不对,一个凌厉的眼神抛了过来,吓得他饭都没吃,提起渔具包灰溜溜地就往外走。

”爸,你还没吃饭呢?”儿子叫他,他倒是来了劲儿,赌气地撂下一句;“不吃了!”背后,低语伴着一阵儿窸窣作响,小孙女跑上来,给他包里塞了一块面包和一包牛奶,叮嘱他说“爷爷早点儿回来!我们中午一起吃海鲜。”

……

在急救中心,老赵看到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在急救中心门外捶胸顿足号啕大哭:“孩子呀……妈对不起呀……你别怪妈呀……妈也是没办法呀,把你留给你那没担当的爸,啊啊……还不如带你一起顺水走哇……”

应该就是她啦!以前从媒体上看到女人带孩子轻生的,他常常为她们的无助和绝望而深感同情,这会儿他只想上去狠狠地训斥这个害人精。

急救室门打开了,老赵冲了过去,推出的是打着吊针的小男孩儿,女人哭着扑了过去,俯身跟着推车跑。

坐在冷冰冰的连排塑料凳上,老赵又想起了多年前妻子生产的那个下午,时间仿佛故意放慢了脚步,与等待的人做着对抗。急救室门再次打开的时侯,老黄出来了,被几个白衣天使护送着,他静静地躺在推车上,除了那冲冠的怒发湿津津地露在外面,剩下的部分全部被白布遮掩了……

老赵呆呆地立着,目送那雪白的隆起颤动着随车子一起向走廊尽头快速移动。突然,电梯门开了,一个年轻人冲了出来,正迎上那辆推车,他一把掀起白布,一下子愣住了,在护士同情的目光中,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不可能……爸……你咋了……”难以置信的喊声在走廊里炸响,他死死地抓住车帮使劲儿地摇晃,不顾一切地阻挠推车前行,老赵看见那一头黑直黑直的怒发在叫喊声中瑟瑟颤动。

那块钓鱼的宝地,老赵放弃了,他选择了理论上禁止钓鱼的桥面。凭栏而钓,不会游泳的他,也许可以做到防患于未然,如果拦不住那些一念之差的人,(凭栏而望)老黄那奋力游水的身影不是一直在水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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