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中的两场独角戏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诗人把二十岁比作故乡,把六十岁比作他乡,精彩!故乡和他乡的人们,无论知还是行,都截然不同。也只是不同,没有对错。无非是春华秋实罢了,都是成长的必然。按照诗人的说法,我已经从故乡来到他乡。就是说,实没实都已秋了,华没华都曾春过。
所谓独角戏,就是一个男人第一次到未婚妻家的表演过程。这是我二十岁故乡时,第一场独角戏谢幕后,对独角戏的定义。当我六十岁他乡时,第二场独角戏谢幕后,我对这一定义有了新的理解。因为第二场独角戏的编导演,和服美道,都发生了巨大变化。尤其是场地,根本就不是在未婚妻家,而是在我家。
未婚妻的角色,具有二面性:一,她一定是观众中的一员;二,她一定又是我的助演。具有承内启外的作用。我给未婚妻的定位是:龙套演员。
巧合的是,春天故乡时我演出的第一场独角戏,历历在目;秋天他乡时我演出的第二幕独角戏,正在上演。时间都是在国庆节假期。两场独角戏的主角是我,还是我。固定的观众,是我的岳父、岳母、大舅哥,应该还有我的小姨子。
不巧的是,龙套演员,第一场独角戏时,是我的大学同学;第二场独角戏时,是我连襟的亲姐姐。片场的服装道具实物,都有所改变。原因是,两场独角戏的美术背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1
为了演好人生第一场独角戏,我和所有第一次到未婚妻家的男人们一样,都要做好编导演。至于服美道,我当时并不关心,那是龙套演员的事。
我在编导演方面,真是煞费苦心。经过一番苦思冥想,我决定采取一种独出心裁、出奇制胜的表演方式,那就是――沉默――尽可能少说话。理论根据就是“贵人语话迟”。目的是表现出少年老成,让观众喝彩。我把想法告诉龙套演员后,她说了那句经典格言:只要路线图清晰、时间表明确,那就义无反顾!
服美道,则因财力、地位、修养、环境等不同,包装的方式和演出的效果,也就截然不同。所有剧组,概莫能外。我的第一场独角戏,能顺利演出,龙套演员首功一件!这是时隔三十年后,儿子娶媳妇的时候,我才深切体会到的。
服装方面,龙套演员让我做到了,至少外衣、外裤、布鞋上,没有补丁。包括袜子,也换了一双新的。曾经前露脚趾、后露脚跟的那双旧袜子,完成使命,谢幕了。龙套演员帮我把衣裤鞋洗刷干净。又用热水杯,一点一点地把衣裤熨烫平整。除此之外,她应该是咬咬牙、跺跺脚之后,竟然给我买了一件白衬衫。
穷家难当。大学毕业后,她就主管我们两个人的财政。当时我们两个人微薄的工资,买一件白衬衫,是一项巨额投资。直到现在,我只有节日或重要场合,才舍得穿在身上的这件白衬衫,就是我要上台表演之前,龙套演员给我买的。
领带,是办公室的哥们儿,借给我的。办公室的人七手八脚在我脖子上绕来绕去,还是把领带系成死扣。支部书记老杨太太进屋来,解开领带,帮我系好。并说了一句名言:“都给我记住了,领带不是红领巾,更不是上吊的绳子。”
道具,显性的有四合礼:两瓶白酒,两包老式蛋糕,两瓶水果罐头,二斤白糖代替了两瓶鱼肉罐头。都是长春地产的。
道具,隐性的是彩礼。独角戏的剧本里,总该有这项内容。但我作为编剧,为自己着想,只能装糊涂,蒙混过关。因为我身无分文。我生长在前郭的农村,父亲英年早逝。而我又阴差阳错地考上县里重点高中,又考上了长春的白求恩医科大学。家里供我读高中、读大学,已经家徒四壁了。应该说,我身无分文,是不准确的。我还有农村的老娘需要供养。对于和我母亲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未婚妻及其家人,我的母亲是沉重的负担。但是,对我来说,就算这辈子没有能力娶媳妇儿,也要全力以赴,把母亲赡养好。
“我了解你家的情况,更了解我家的情况。彩礼是绕不过的话题。”买完火车票后,龙套演员跟我说,“我哥娶媳妇,我家里拉了一屁股饥荒。这回好不容易逮住你这只蛤蟆,必须把你挤出尿来。一定重重讹你一把。我家这帮人,我太了解了。”听完龙套演员的话,我把白衬衫脱下来,认真地对她说:“你还是把火车票退了吧。”“呸!你这完蛋玩意!自己的媳妇儿,都想不要了?不过呢,你还算有种。真有种。爷们儿,纯爷们儿。彩礼的事,我想出了解决办法。”说着,她帮我穿上白衬衫,说:“彩礼,打白条。我家管你要多少彩礼,你都答应。我知道我家的人,他们想破脑袋,也不敢向你要天文数字的彩礼。顶多是,我嫂子管我们家要多少彩礼,我家就管你要多少彩礼。把我家的大坑填满就行。”我问她:“你家的坑,到底有多大,多深?”她说:“二千块钱。咱们俩省吃俭用,三、五年的积畜,足够了。”我笑着说:“这坑不大,不深。”她说:“彩礼,打白条,分期付款。不是跟他们商量。是你,我家的爷们儿,就这么定了。通知他们,而已。只要我的男人是爷们儿,钱,一定不会是咱们生活的拦路虎。哎,男人如果不是爷们儿,那么咱们的生活,处处都是拦路虎。”
在我登台表演的前一天晚上,龙套演员又一次在我们单位食堂,买了几个人的饭菜,端回我们的单身宿舍。又买了白酒啤酒,请宿舍里的两个同事,一起吃喝了一顿。酒足饭饱之后,这两个同事就自动地到别的房间找宿去了。这是我们单身宿舍,不成文的规定。人人遵守,我也遵守。
单身宿舍的二人世界,龙套演员按照惯例启动了第一步程序,那就是洗澡,用一盆温水洗擦全身。我知道,第二步程序马上启动,那就是不容分说地,她脱去我的衣裤,从头到脚,也给我洗擦全身。之后,自然而然地进入第三步程序。
躺在我怀里,龙套演员轻声说:“姑娘成为女人后,都是家里的叛徒。成为女人的滋味,又香又甜。别说我家里的彩礼分期付款,就是你没有一分钱给我家,大不了,咱们俩私奔。私奔,是男女的最高境界吗?”我装作睡着了,很不熟练地打了一个鼾声。龙套演员笑着说:“假,太假。”
二
春天故乡这位龙套演员,是我的大学同班同学。又都来自白城地区的农村。当时我的老家前郭县,归白城地区管辖。大学二年级以后,我发现她见到我时,便满脸通红,手足无措。正符合我娶媳妇的标准。我及时向她提出给我当媳妇儿的建议后,她红着脸说:“义不容辞。不,义无反顾!”
确定伴侣关系之后,她告诉我:“当家的。咱们俩的头等大事解决了。第二件头等大事,咱们俩必须抓紧准备。”我笑出声来,问她:“第二件头等大事,是什么呢?”她说:“考研。只有考上研究生,咱们俩才能留在长春。否则咱们俩都得分回白城的乡下卫生院。”我摇一摇头,说:“不考了。为了考试的学习,我烦透了。再说了,临床实践,比课堂理论,更有意义。学以致用。”她说:“当家的。就临床实践而言,乡下卫生院能接触几个患者,长春的大医院接触多少患者?”我沉默了。她说:“当家的。你考研,易如反掌。我考研,很费劲。好在我现在有男人了,就能一门心思学习了。只有你决定考研,我才能考上研究生。”我笑了,问她:“何出此言?”她说:“一是一起学习,你能帮我。二是你一定能考上。我为了能成为你的媳妇儿,也得头拱地,把研究生这座堡垒给攻下来。”我又沉默不语。她说:“当家的。咱们俩辛苦三年,享受三十年。就这么定了。义无反顾!”
结果是,本科毕业后,她考取了白医大的研究生。我考取了长春中医学院的双学位。研究生毕业以后,我们都分配到长春的三甲医院,在长春定居了。结婚之前,利用国庆假期,去白城乡下,她家。开始了我第一场独角戏的表演。
2
从长春到白城,再到乡下她家,我和龙套演员坐了八个多小时的火车和汽车,终于登上了舞台。
四位观众四双秤钩子一样的目光,钩住我的身高、胖瘦、丑俊等,在各自的心里迅速增减几次砝码,或者拨打几下算盘,便秤出了我的外在重量。
我的亮相不会得到观众们的喝彩,这我知道。因为我不高大、不英俊,特别是眉宇间没有一种迷人的灵气。然而,我也并不是一钱不值。一米七四的身高,面对不拿卷尺的人完全可以自称一米七五。用“大众化”来界定我的外表比较贴切。对外表大众化的男人,甚至其貌不扬的男人,谁如果认为他的头脑、智商、意志、人格也一定大众化、也不会怎么“扬”,那么谁就是对古今的伟人谱缺少起码的了解,将犯极大的错误。我希望我的观众有这种起码的认识。当然,无论如何,我必须沉默,以沉默的方式面对观众的欣赏,挑剔,甚至敌意。
观众们站在我面前,而龙套演员只顾安置背包,让我和观众们默然对峙了很久――我觉得――很久。我是用爱因斯坦相对论感受这段时间的。有几次我几乎放弃沉默的原则,要微笑着迎上去和观众们握手。在即将迈脚的瞬间,想起了既定的沉默原则,因此我还是及时地勒住自己的腿,保持原地不动。面对观众们深浅不一、内容各异的微笑,我淡然地沉默着。
所幸的是龙套演员还没有忘记把我和观众互作介绍:“这位是我爸。”我三步并作二步地走上去,上身向前倾斜成一百二十度,一手握一手捧地和未来的岳父握手。同时伴以有礼而又有度的微笑,使我和这老头儿的距离:进,可以叫岳父;退,可以成路人。尽量给观众一种“敏于行,行如风”的印象,这不但和我保持沉默的原则不相违背,而且是一种很好的补充。毕竟,沉默并不是呆板。只有慎于言而敏于行,才能既有深度又很干练。
“这位是我妈。”我笑着点点头。
“这位是我哥。”我跨出一大步,握住我未来大舅哥的手,“一”、“二”、“三”我们两人同时用力,上下大幅度地抖了三下。大舅哥很爽快地拍我的肩膀说:“好,没得说。快坐。”我差点被他的豪爽所感染,顺势谈笑风生地坐下。幸亏及时勒住自己的表情,才勉强保持沉默。
“对,快坐,快坐。”三位观众们齐声说。
我端正地坐在沙发上,双手叉握在腹前,挺直腰板。严格按照“坐如钟”的标准坐好。我环顾舞台四周,发现石英钟挂在门框上面。
“喂,不对吧。”这时,最小的观众左手掐腰、右手指着我说:“还没等介绍我,你怎么就坐下了呢?快站起来。”
三
秋天他乡这位龙套演员,本该是我连襟的亲姐姐。观众应该只有我的儿子。正是我的儿子,给我和龙套演员,牵的线,搭的桥。他对龙套演员的评价是:三好女人——德智体,都好。
我儿子告诉我,我连襟的姐姐与我同岁。她的男人是村里三十多年的支部书记。却在去年,因为涉黑,被判处了死刑。她也是我们这个年代的大学漏子。因为家里困难,没有复读。她的儿子很优秀,清华大学毕业后,在国外做AI研发。她来诊所不久,就能熟练操作电脑,对诊所的业务,进行全面管理。
秋天这场独角戏的服装和道具,都极真随意。服装方面,我只穿了一身破旧的睡衣。道具方面,茶几上有沏好的一壶茶水,各种水果、饮料。我不曾想过,我住的楼房,会是道具。我只是想,我和我连襟的姐姐,谁应该是主要演员,谁应该是龙套演员。这时,房门打开了。我的第二场独角戏,就在国庆假期的一顿晚饭前,匆匆开始了。
我的儿子用钥匙打开我家房门,观众和龙套演员们鱼贯而入。先进屋的,竟然是我的岳父岳母,还有我的大舅哥。紧接着进来的,是我的小姨子和我连襟的亲姐姐。我仔细打量我连襟的亲姐姐,一米七零的身高,健壮的身体。一身白色的工作服,职业感十足。我心想,今天的观众,和她都不相干。今天的剧本,编错了。她却红着脸,不敢看我,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本能地躲在门口的衣服架旁边,用手摸着那件白衬衫。目不转睛地看着衬衫前襟上的孔洞。
最后进入房间的是我的儿子,和我连襟的儿子。我的儿子一边向我挤眉弄眼,一边把买来的活鱼,牛羊肉,速冻水饺,和各种青菜,送进厨房。
岳父和岳母,八十多岁的高龄,身体都很硬朗。两个人坐在沙发上,腰杆笔挺。很快,岳母就不住地擦眼泪。我知道,她是真心地为我的妻子流泪。紧跟着,我的小姨子和龙套演员,也痛哭流涕。我知道,她们的流泪,主要是为她们的男人,家庭,和自己的命运。
“都打住吧。人各有命。我们,总得好好地活着,好好地活下去。现在,都上厨房,整几道硬实菜。今天,我和老妹夫,好好喝几杯。”我大舅哥喊道。两个流泪的女人,进厨房去了。我回味着大舅哥叫我老妹夫,看来他是一时口误。叫我三十多年大妹夫,也没有形成语言惯性。
大舅哥又一次当着我的面,数落起我连襟的儿子,吹捧我的儿子:“你看看你,你再看看我的老外甥。同样是三十岁的人,你还拿到博士学位了。自己都养活不了自己,拿什么娶妻生子?你再看看我老外甥,养老院的院长,牙科诊所的老板。成功人士,儿女双全。你姥爷,你姥姥,在自己家的养老院。晚年多幸福。你再看看我,我一个农民。六十多岁了,还当上养老院的院长了。都管我叫经理。”儿子笑着忙说:“大舅,快别这么说。”
我的小姨子从厨房里走出来,哭着说:“我的儿子没有出息,行了吧。我们全家人都是完蛋玩意,行了吧。你这个当舅舅的有出息,就帮帮我们呗。总不能你们一个个都见死不救吧。我们孤儿寡母,把骨头砸碎了卖了,也没钱在长春买一套楼房。人家女方,不见长春的房子不结婚。我们有什么办法。我们在白城市有房子,有啥用!”说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两个孩子忙给她捶背。我连襟的儿子,也泪流满面。由于我和妻子研究生毕业以后才结婚,所以我的儿子和我小姨子的儿子同岁。比我小姨子的儿子,还小几个月。我大舅哥,一直叫我儿子老外甥。
过了一会儿,我小姨子才把呼吸调匀。我的儿子把她扶到卫生间,洗洗脸。
“那个红本呢?”岳母问我。我忙从电视柜的抽屉里,拿出我媳妇儿的烈士证,递给我岳母。和每次一样,她打开烈士证,仔细端祥,一声不吭。
我大舅哥长叹一声,说:“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现在的年轻人,都难。心都高了,命都薄了。不是咱们年轻的时代了。”说完,看看我连襟的儿子。他一直在流泪。
我的连襟在乡下种地,农闲时间,在白城市开出租车。一年的收入,完全可以支付楼房的月供,和孩子读小学、中学、大学的费用,以及家庭的日常开销。然而,去年儿子博士毕业,分配在长春工作。与多年的女友谈婚论嫁时,女方提出必须在长春有二个人的婚房。无奈之下,我的连襟一个人开白班和夜班。由于他疲劳驾驶,一天深夜十二点,出租车与一辆翻斗车相撞。第二天上午,我们赶到白城市中心医院时,我的连襟己经走了。
安顿好我连襟的后事,我的小姨子来长春,在我儿子的养老院当厨师。不久,经我小姨子介绍,我连襟的姐姐,也来长春,在我儿子的牙科诊所上班。
3
扫视一眼惊讶的观众,我“刷”地站起来,毫无原则性地高声说:“你就不必介绍了。你是小妹,叫二丫。你姐常在我面前夸你。”“是真的吗?都夸我什么了?你说一说。让我的耳朵也发发烧啊。”“噢,经常……夸你……的……嘴很厉害。”
“坐,快坐,小妹不懂事,骄惯得不象话。”大舅哥说着,按我坐下。在慢慢地坐下的过程中,我提醒自己:坐姿要像钟一样,四平八稳。
看着观众们散开,想着刚才有失沉默的原则,我感到一阵懊恼。但随即静下心来,继续保持沉默。因为这还不是总结得失的时候。静静地看着茶几上放着几样道具:香烟、火柴、糖果和茶水。观众们纷纷落座,对我形成包围之势。
“家里还有什么人?”龙套演员的母亲问我。到此时,这场独角戏已经进入第二阶段:互动式演出,开始了。
四
饭菜端上桌。我们都围拢在桌子旁边,坐下。龙套演员却坚持不上桌。这一点我不意外。当年,我的母亲也总是给客人做完饭,自己不上桌。等客人吃完饭,她才吃剩菜剩饭。
我的儿子根据每个人的情况,分别给每个人的空杯里倒满了白酒,红酒,啤酒,和饮料。我点一下头,儿子端着酒杯站起来,进行了一段简短而又得体的开场白。“看看,咋样?别看我老外甥一天书都没念,就这几句话,比博士强多了。”我喝了一口酒,看着龙套演员。她低着头,走到桌边,拿起桌子上的酒瓶子,想给在坐的所有人都要倒满酒水。我儿子忙抢过她手里的酒瓶子,说:“不必如此。你也上桌一起吃吧。”她笑着摇摇头,满脸酡红。我一边打量她,一边听我儿子说:“大舅,不能说我一天书都没念。准确地说,我是一天学校都没进。我念的书,比一般的大学生,多多了。我老爸拿我的教育进行一场豪赌。结果是,我老爸赌赢了。”大舅哥端起酒杯,说:“来,老妹夫,为你赌赢了,咱们俩喝一大口。”我端起酒杯,看着龙套演员,她正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然后,走到我的身边,轻声地问我:“是真的吗?我们所长,没上过学?”我笑着点点头,喝了一大口酒,说:“是真的。我只希望我的儿子身心健康。学一门自食其力的手艺。我是学医的。我要让我的儿子首先得识字,然后就去诊所当学徒,直奔主题。读医科大学,隔靴搔痒。为了考试而学习,本末倒置,浪费生命。”龙套演员问我:“我们所长,没有学历,能行医吗?”我的儿子笑着说:“正是因为没有学历,没有资格行医,所以只能当老板了。”
龙套演员瞪大眼睛,张大嘴,迟迟没有闭上。过了很久,她才对我说:“我们所长每天都抽出一个小时锻炼身体。而且能原地起跳,空翻。你也能原地起跳,空翻吗?”我摆摆手,笑着说:“我不能。我的儿子,可以不识字,但必须习武。习武,能让男孩子,成为男人。”“对,太对了。”她高声脱口而出。说完,拿起一根烟,递给我,要给我点烟。我看看她,又看看桌子上的人。她忙给我岳父、岳母、大舅哥点上一根烟。又给我小姨子点了一根烟。我吃惊地看着小姨子吸一口烟,又吐出来,对我说:“看什么看,我们穷人就不能抽烟吗?”我转过头来,问龙套演员:“你也抽烟吗?”龙套演员笑着说:“我不抽烟。你想让我抽烟吗?你说了算。”我哈哈大笑后,喝了一大口酒。
4
对于观众们的明知故问,我不能沉默,必须有问必答。但要做到言简意赅。我回答了家里有谁有谁还有谁,没有多说一个字,便沉默下来。我听见时钟的秒针滴哒滴哒地旋走。
“单位怎么样?”从观众们的语气上看,他们没有把自己当成是考官。但和公务员的面试有些类似的是,他们在对我的外在体貌有了直观了解之后,要用交谈的方式,将我开膛破肚,看一看内部零件的成色。对于我回答的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看我思维是否敏捷,口齿是否清楚,语气是否不卑不亢,手足是否有多余动作。
“一般。”话一出口,我就觉得恰到好处。便继续沉默。一时间都没有了言语――我和观众都默不做声。只能听见秒针在滴哒滴哒旋走。
龙套演员急得眼珠贼溜乱转,而又故作神情自若。
还是观众们缺乏定力,纷纷起身在屋内走动。两位女观众走到屋外。屋内的男观众在我面前走来走去,神经紧绷得直咽唾液。
这种气氛也把我挤压得后背和手心都渗出汗来。
龙套演员站起来,打开黑白电视机。吸引了我和观众目光。她不停调换电视频道,我趁机深深呼吸一口气。
“足球!就看这个频道!”我一声高喊,令两名男观众非常吃惊。
五
龙套演员似乎想起什么事,说:“正好楼下有缝裤角的。我去把白衬衫前大襟上的窟窿,缝上。”说着,拿着白衬衫,出门,下楼了。
我大舅哥咳嗽一声,说:“正好现在没外人了。咱们这是家宴。有件事,我说了算,就这么定了。”大家都看着他,静静地听他说下去:“在养老院,我老外甥是老板,我是院长。我得听我老外甥的。在家里,我是老妹夫的大舅哥,老外甥的亲大舅。娘亲,舅大。”我的儿子笑着说:“大妹夫吧。怎么叫上老妹夫了呢?”我大舅哥说:“我要决定的事,就是我的大妹夫,从今天起,就是我的老妹夫了。”
我和我的儿子,惊讶程度是一样的。我只在脑子里回放了一遍我大舅哥的话,便静静地吸烟。云淡风轻地看着我的儿子。显然,他面对这等突如其来的状况,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应对。他眼睛一眨一眨,字斟句酌了很久之后,惊讶的表情才恢复平静。他看了看我的岳父,岳母,我的大舅哥,还有我的小姨子。我的小姨子低着头,一声不吱。最后,他看着我。见我举起酒杯,他也忙举起酒杯,和我轻轻碰一下杯。我说:“处变不惊。”他轻轻点点头,说:“是的。”我们两个人都喝了一口酒。
放下酒杯我发现,所有人都不吃不喝不说话,神色各异地看着我。当我和小姨子目光对视后,她忙低下头,轻声对我说:“如果你不嫌弃我,我从现在开始,戒烟。”我看着我的儿子,端起酒杯。他也忙举杯,和我碰一下杯,静静地看着我,听我要说什么。我轻轻地说:“从容应对。”他高声说:“是的。”说完,我们两个人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5
更吃惊的还是我自己,居然忘记了此时的角色,忘记了沉默的原则。龙套演员在我背后狠狠地掐了一把,并瞪了我一眼。两名观众又坐下。
又一阵懊恼,旋即被南美解放者杯的足球赛冲击得荡然无存。
“这两个球队都没有名气。”一名观众说道。对观众的这种鄙浅的言论,我顺便反唇相讥:“有名气的足球队都是从没有名气开始的。有名气的球星都是从没有名气开始的。”
“半天也不进球。”一名观众又说三道四。我一扬手,随口说:“魅力就在于不进球。如果进球像篮球一样容易,足球就不叫世界第一运动了。”“不进球有啥看头?”观众显然是想换台。我当即反驳道:“看进球,那只是看结果、看热闹。真正看球应该看过程、看门道。看球应该先看中场,再看后场,最后才看前锋。好的球迷是站在教练的角度看球。”观众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地坐着。
“好,进了。”龙套演员尖叫一声。我用力拍在茶几上,茶杯不停地晃动,高声说:“怎么样,这么好的中场,进球是早晚的事。”令我不解的是龙套演员本是球盲,何以会为了一个进球而尖叫呢?
一粒进球一直保持到终场。看完了足球赛,我回味了半晌,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演出,彻底背离了沉默的原则,完全被球迷的习性冲歪了。看来,演砸了。还好,只演了半场,观众并没有退场,也没有把我哄下台去。还可以补救。有缓。
我情绪很低落地坐在沙发上。观众们进进出出地在我面前走来走去。我偷看每个人的脸色,都好像带有些许的不悦。此时,我从心底泛起一股胆汁的味道――苦。沉默,不再是包装,而是真的不想再说什么。观众们也不再和我说话,而是看着电视里的少儿节目,津津乐道。
六
我的儿子给我大舅哥倒满酒,又给他自己倒满酒,举起杯来,说:“我总得敬我大舅一杯酒啊。”我大舅哥忙端起酒杯,我儿子说:“媒人进门,不是财神就是喜神。”我大舅哥说:“我的想法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儿子说:“肥水,是我老爸这个人呢?还是我老爸这套房子呢?”我大舅哥说:“明白人,一点就透。我的想法是,我老妹夫和我老妹结婚后,把这套房子,给我老妹子。”我的儿子说:“然后你老妹再把房子给你大外甥,当婚房。”我大舅哥说:“是这个意思。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样就能两全其美了。”我儿子说:“我看还是把这二件事拆开吧。第一件事,如果我老爸没有这套房子,我老姨是不是要嫁给我老爸。第二件事,如果我老姨不嫁给我老爸。这套房子能不能先借给我哥当婚房,先结婚。”我儿子说完,看着我。我含笑不语。我大舅哥说:“关键是,你老爸有这套房子。而且红旗街还有一套。当年的福利分房。”
我儿子对我的小姨子说:“老姨,你到底想要我老爸这个人,还是想要我老爸这套房子?”我小姨子说:“我今天也不要脸了。作为女人,我想要男人;作为母亲,我想要房子。呜呜呜……”
6
“吃饭了。”龙套演员关掉电视机。大家进入餐厅,就坐后,除了偶尔有几个独词句如“来,喝”、“吃菜”、“好”之外,我和观众集体沉默。
刚吃一会儿,我放下筷子,想掏出手绢,擦擦额头上的汗。小妹高声对我说:“吃好了吗?再吃点儿吧。”观众们和我都为之愕然,随即观众们都沉默着看着我。不知面对这样的恶作剧,我该如何表演。龙套演员狠狠地瞪着小妹。我心里觉得好笑,尽可能平和地问:“小妹刚才说什么?”小妹笑着说:“我问你吃好了吗?”“我还没有吃饱。”“噢……怪不得……我还……以为你……吃饭怎么会这么快。来,我敬你一杯。”“好。干。”
一盘精粉饺子端上来。饺子包得小而精致,不像我母亲包的饺子,简直就是把蒸饺子放到锅里面煮。我看着观众们都把饺子夹到碗里,然后再把饺子从中间夹断,半个饺子再分几口吃掉。我不知道观众们这种吃法是平时的习惯,还是在我面前有意包装。我也用筷子夹过一个饺子,放在碗里。再用筷子把饺子夹断成两段。用筷子夹着半个饺子掂量再三,还是一口便扔到嘴里。觉得大半个嘴还是闲着。就我吃饺子的习惯而言,其实这么小的饺子,一口吃两个正好。
气氛还是很压抑,我的想法是必须尽快吃完,但必须吃饱。吃着吃着,只觉得桌子下面一只脚碰了我的脚,我也没有特别再意。但第二次,我意识到已经不再是“碰”,而是用力踩或者踏或者跺,而且是用锥子一样的鞋跟“踩”的。我低头寻着脚找上去,只见龙套演员满脸是汗,向我挤挤眼。我猛醒过来,原来我已经不自觉地又恢复了平时吃饺子的习惯,一口一个地吃起来。但此时,我已经用筷子夹着一个饺子,举在嘴前。
七
我儿子笑着看看我,我向他点点头。他对我的大舅哥和小姨子说:“凡事都得分出轻重缓急。房子的事,今天就这么定了。暂时卖给我哥当婚房。我哥什么时候有钱了,一次性还清房款,最好;或者分期付款,分成几次,十几次,几十次,上百次,还清,就行。零利息。”“呜呜呜……”我小姨子哭得更历害了。我儿子又看看我,我还是含笑着点点头。我儿子说:“至于我老爸和我老姨,能否成为夫妻,那就看彼此的缘分吧。”
我大舅哥又一次拉住我的手。我知道,他喝到量了。不出所料,他又一次提起,当初他在白城市买楼房,是我们资助他的全部房款。过几年,我小姨子家在白城市买楼房,是我们资助她的首付。我想告诉他,我媳妇儿特别喜欢轿车。为了资助他们的房款,当时,我家一直没有买骄车。后来攒够了买轿车的钱,只等我媳妇儿抗疫回来,就去提一辆轿车。为此,她都考下了驾照。
但话到嘴边,实在是没有说话的欲望。咽了回去。
7
既然饺子都已经举到嘴边,就断然没有再把饺子放进碗里的道理,我想。于是我便把饺子整个放进嘴里。
再一次夹饺子时,我先把饺子放在碗里,用几秒钟的时间,思考一下剩下的饺子该如何吃法。既然已经一口一个地吃了起来,也就只能保持一个方式一吃到底了。这应该就是所说的“连续性。”否则,不伦不类。思路捋清之后,我抡起筷子,一口一个地吃起来。偷眼看观众,他们凭借主场之利,都显得轻松、平静、自然。
我把筷子放在桌子上。小妹小心翼翼地问我:“您还没有吃饱吧。”“饱了,这回真饱了。”我嘴里嚼着饺子说。
八
龙套演员满面春风地进屋来。站在衣架边,把白衬衫展开,让我看。我看见一面红色的国旗图案,一寸高,二寸长,正好遮盖了衣服上的孔洞。我笑着向她招手说:“好,很好。你快吃饭吧。”她拿着衬衫走到我身边,低声对我说:“你穿上衬衫,让我看看效果。行吗?”我点点头。她帮我脱去睡衣,穿上衬衫。看了看图旗的图案,她说:“行,还行。”说完,坐在我身边。拿起筷子,夹一个饺子放进我的碗里,说:“多吃点主食,压压酒。你们的舌头,都硬了。”我给她倒满一杯啤酒,说:“你来我家一趟,活没少干,话没说几句。”她笑着说:“我只会干活,不会说话。”我举起酒杯,她也端起酒杯。这时,我发现我的小姨子,一面抽着烟,一面冷冷地看着我们。
8
终于谢幕了!在返回长春的火车上,龙套演员把观众的评价反馈给我:只有吃饺子这段戏演得精彩。居然会是这样!
另外,龙套演员问我:“你不想听听我对你本次演出质量的评价吗?”“你的评价?”“对呀。你最不该忽略的就是我的评价。别人都无所谓。我感觉你定位、定向上出了问题。你总想让别人重视你,或高看你一眼。有意义吗?另外,你懂得什么叫高开低走、什么叫低开高走吗?”“不懂,什么意思?”她忍不住笑着说:“我第一次去你家,一定会尽量给别人不太好的印象。等别人和我交往次数多了、时间长了,就会觉得我这个人越来越好。这就叫低开高走。”“噢,”我点点头表示认同,“看来,我这次来你家算是高开,你怕我以后低走?”她笑着说:“对你真没有这样的担心,因为你今天的演出是空前绝后的——”“高?”“低。”“也好,触底反弹吧。”“是的。”
九
我小姨子的儿子,站起来,敬我一杯酒。我说:“对一个男人来说,比学历和知识更重要的,是血性和脊梁。”说完,我就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他却端着酒杯,没有喝。对我说:“大姨夫,当一个男人必须低下头的时候,他的脊梁怎么才能挺直呢?”听了他的话,让我酒醒了很多,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他又说:“偶尔低下头,也就罢了。总能把脊梁挺直。如果,频繁地低下头,那么怎么才能把脊梁挺直呢?”说完,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我彻底清醒过来,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的儿子忙说:“咱们两代人的时代背景不同:你们是积累的年代。这代人的时代背景,就是一片黑油油的土地。人们都是一棵活的青苗。每一天都生机勃勃,茁壮成长。只要诚实的劳动,就能丰衣足食。你们挣钱,是为了生活。相比之下,我们是透支的一代。我们这代人的时代背景,就是一张贴在墙上的财神爷,金碧辉煌。人们都是一张死的钞票。我们诚实的劳动,获得的收入,总是微不足道。我们生活,是为了挣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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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家的,恭喜我吧,中奖了。”我躺在沙发上,听到手机里,媳妇儿这么说,我拿手机的左手,和夹着烟头的右手,同时颤抖了。一时语塞。“你帮我写的请愿书最精彩,让报社记者拿走了,要在报纸上发表。特别是标题就把大家震撼了——《抗疫逆行,义无反顾》!真霸道!真大气!你在听吗?怎么不说话?”“哎呀!”我右手里的烟头,已经烧透了衬衫和内衣,烧焦了肚皮,一阵灼痛。我一面灭火,一面说:“哎呀,真得恭喜。”“好,我现在回家准备物品,二小时后单位集合,三小时后到机场。你给我买一碗过桥米线,一盘鸭货,二瓶啤酒。”“好。”
她到家的时候,见一桌子丰盛的菜肴,都是她爱吃的。她也不换衣服和鞋,过来端起满杯啤酒,一口喝下,说:“真渴了。”又很快把一碗米线吃完,说:“吃饱了。”接下来,她去卫生间,冲澡。我知道,程序的第一步启动了。第二步程序时,她发现了我衬衫上的窟窿。然后,第三步程序,逐渐进入核心内容。
“当家的,如果我这次光荣了。你就快点找个女人过日子。别让孩子为你操心。”妻子躺在我怀里,说。我的眼泪流到了嘴角。她笑了,说:“值了。有机会报效祖国,值;还有男人为我流泪,值。”说完,她起身下床,穿好外衣。
我打出租车送她到单位门口,她快步向楼里跑去。又跑回来告诉我:“白衬衫上被烟头烧的窟窿,等我回来,亲手给你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