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不用再见。

林木推开咖啡店重重的淡蓝色木门，脖子里灌进甘冽的寒风，不禁打了个寒颤。林木用力裹紧大衣，快步走进人群中。

店员冲出门来：“美女，你的盒子，美女……”

林木并不回头，她快步走着，走着，最后，奔跑起来。

林木一直跑，一直跑。寒风吹开她的棕色围脖，吹得她满脸通红，吹砂进了她的眼，她蹲在地上嚎嚎大哭起来。

这是林木最后一次来哈尔滨。她日夜兼程走过3489公里，是为了跟这个城市告别。

林木狠狠吸了一口这个城市干燥的空气，抬头看见哈尔滨蓝蓝的天，用力擦掉泪水和鼻涕。

再见，哈尔滨。

再见，努力与坚持。

再见，懦弱的林木。

再见，深爱的陈涛。

（一）

穿过士兵站岗的院门，林木最后一次踏进这所校园里。道路两旁是茂密的银杏树，此时金黄的树叶已铺满小道，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路的尽头是一座威严的大楼。大楼覆着青瓦，镌着骑马的人和远航的船。阳光明媚，天空蔚蓝，踢球的男孩儿呼出白气奔跑在球场。林木握紧指节，静静地望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尽管阳光刺眼，可仍然冷得厉害，林木的手冻僵了，而此时不再有人会为她捂手。而陈涛第一次牵林木的手，就在这样一个干冷的下午。

19岁的陈涛与19岁的林木并排坐在绿色球场边的木椅上。

林木静静地看着刚从图书馆借来的《爱弥儿》，内容有些晦涩，林木有些烦躁起来。她抬起头，却碰上陈涛炙热的目光，陈涛的脸唰地一下变得通红。

林木用手指轻轻碰碰陈涛的衣袖：“陈涛，林木想回宿舍。”

陈涛赶忙起身收拾，“我送你回去吧。”

“嗯。”

林木抱着厚厚的书走在前面。陈涛离林木有几步远，边走边用脚踢路边成堆的银杏叶。

“陈涛，我，我手有点冷。”林木的脸泛起红晕，向陈涛伸出手，心里暗骂这个蠢小子。

陈涛微微一愣，欢快地向前跑了几步，轻轻握住了林木的手。

男生粗糙却温暖宽大的手掌，女生娇小柔嫩却冰冷的手指，微微出汗的手心，这，就是爱情。

林木闭上眼：耳边是风的声音，嘴里是恋爱的味道，脚下是坚实的土地，指间是爱人的温度。

“林木，这边。在你面前31#大楼，我们要转弯了。”

“林木，我们现在到第六公寓了。”

“在你的右手边是涂鸦墙，那个功夫熊猫是我们系画的。”

“林木，到中央大楼咯。”

“……”

陈涛突然停住了脚步。

林木缓缓睁开眼，陈涛在林木头上轻轻弹了个脑蹦儿。

“到啦。”

林木捂着微微发热的额头，蹦跶着跳上台阶，羞怯地不敢回头。

林木闭上眼，踟蹰地迈出步子。一步两步三步……撞到了路边的灯柱。林木揉揉发疼的额头。身边来来往往的人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举止有些奇怪的女人。看来，这个小游戏只能两个人玩。

（二）

“小木，你要的柠檬红茶。”穿着紫色小围裙的老板娘递给林木一杯热饮。

“你毕业有三年了吧？”

“是呀，三年多了。”

“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呢？”

“是呀，一个人。”

老板娘小心地叹口气，“我请你吃双皮奶，你以前一定要配红豆的！”

这是林木大学四年里经常光顾的奶茶店。就开在校园里，有一个很文艺的名字。

每次在图书馆上完自习，林木和陈涛便手牵手来这家小店点上一杯柠檬红茶和一份双皮奶。林木喜欢双皮奶，陈涛挚爱柠檬红茶。

“陈涛，等我们毕业，我们也开一家奶茶店吧。”林木撑着脑袋，咬着笔头，轻声对陈涛说。此时的图书馆里零星坐着几个人。

“好呀。你负责制作，我负责收银。”陈涛继续在纸上写写画画。

“然后，努力赚钱，买一座小房子一辆小车子再生一个小孩子！”林木有些期盼地小声道。

“好！”陈涛伸手宠溺地摸了摸林木的头。

“我写下来了，一会儿贴到奶茶店里。等很多年后我俩带着宝宝回学校，给他说他爸他妈的浪漫史！”

“好！”陈涛转过头，在林木的右脸留下一个吻。

“老板娘，你今天的双皮奶一定放了柠檬，不然怎么比这柠檬红茶还要酸？”林木揉揉了酸透的鼻子说。老板娘身后的墙贴满了便利贴，林木找不到那张彩色便利贴。老板娘顺着林木的目光瞧了瞧墙。“哦，贴太多了，新的贴不上去就只好把以前全清掉了。”

林木微微一笑，是呀，旧的不去，新的怎么能来。

（三）

琴房传出断断续续的琴声。林木倚在门前，数着里面的人打出的节拍。曾经有无数个傍晚，林木陪着陈涛在这个琴房练琴。今天练琴的同学想必是个新手，琴声并不连贯，有许多音节弹错。就算弹错了许多音节，林木还是仍听出这首曲子，陈涛曾经弹过很多次的曲子。

“接下来，有请信息工程学院的陈涛为大家演奏《月光》！大家掌声欢迎！”

林木坐在台下，为陈涛捏了把汗。只见穿着黑色礼服白色衬衣的陈涛缓步走上台，向观众鞠了一躬，坐定在钢琴前。舞台大屏幕背景转换成静谧夜色中的郊外。

陈涛修长的手指轻轻放在琴键上，随后跳动出动人的音符，带着全场观众走进有皎洁月光的夜。此时的陈涛优雅极了，随着音乐的起伏，舞台背景变得浓墨重彩起来，最后凝成一片心形图案。

身边的闺蜜惊呼道：“林木，林木，快看，屏幕上！啊！林木，太浪漫了！”

林木呆呆地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文字，那是陈涛写给林木的告白。

整个观众席沸腾了，谁也想不到平时木讷的陈涛竟然当着这么多人做了这样惊天动地的事儿。林木整个人愣在座位上，陈涛弹完曲子淡定地鞠躬，离开舞台，留下起哄的人群和傻了吧唧的林木。

林木回忆到这，自己痴痴笑起来。陈涛是多么不解风情的人，却为了林木做了这样的事。林木晃了晃脑袋，将自己从回忆里拉回来。琴声越来越熟练，林木打着节拍，心想，这个练琴的人儿是不是也有一个人陪。

《四》

天开始变得昏暗。21#楼前的奥列霍夫广场灯光璀璨。这夜一点点深沉起来，林木的脸冻得通红，套在UGG里的脚变得冰冷。温柔的雪花纷纷落下，落在房上、地上、窗上凝成白色的结晶。这是哈尔滨的初雪，来得早，却刺骨。林木走到橘色路灯下，像曾经很多次那样，抬起头迎着雪花望着灯。在橘色的光里，大雪铺天而来，径直落在她的眼上、脸上。

“你说，你和高姗到底是什么关系！”穿着红色高腰羽绒服的林木站在奥列霍夫广场没过膝盖的雪地里嘶声烈吼，小脸因生气憋得通红。

“不是已经告诉你了么！就是朋友！朋友！”陈涛也提高了语气，实在不愿再和林木纠缠这个问题。高姗是陈涛准备GRE考试时认识的姑娘。姑娘显然对陈涛颇上心，两人很快发展为朋友。

“骗子！！”林木此时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前几天，林木无意中看到陈涛与高姗的聊天记录，寻常聊天中，林木看到了不寻常，恋爱中的林木敏感而多疑，犯了热恋中女人常犯的错误。

“我再说一遍，我和高姗就是朋友！”性格温和的陈涛此时恼怒起来。

“我不信！！朋友怎么会那么频繁地发消息！我不信！”林木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答案，只是看到他俩的频繁联系，吃了醋，心里太酸，怎么也化不开。

“无聊！”性格温和的陈涛也恼了，转身大步离开。他心中被不被信任的失落感塞满，以至于他根本不想回头看看他深爱却在哭泣的姑娘。

林木蹲下身，趴在自己腿上大哭起来。红色高腰羽绒服太短，她修长的腰在刺骨的寒风里瑟瑟发抖。

那一天，林木哭了很久，直到陈涛从宿舍又重新回来把林木捞回寝室。也是那一天，林木经期受寒，留下了痛经的毛病。现在，林木想起来也觉得自己可笑，爱情让人变得疯狂而失去理智，让恋爱中的女人因为太在乎而患得患失。可也正是这样的小矛盾的累加，让两人的感情消耗得厉害。林木抓起一把雪，用舌尖尝了尝，雪那么白，却没有一点甜味。

《五》

自习室里，学弟学妹安静地在学习。林木将冻僵的手放在银色暖气片上。林木是成都人，成都的冬天阴冷潮湿，让人难受得厉害。林木是喜欢哈尔滨的。哈尔滨有雪，有蓝天，有暖气，有满满粉色的记忆。仔细算算，这是林木毕业的第三年。时间过得好快，世事变得好快。曾经，林木与陈涛长期霸占这间自习室的一角，一起准备考试，互相鼓励。可如今，只剩林木一个人。

到底从什么时候起，两人之间的对话只剩下争吵。争吵的原因，无外乎林木想要更多的爱与关怀，可木讷的陈涛却不知道该怎么做。而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毕业。

毕业后，陈涛去芝加哥读研，林木回家乡工作。于是，林木每天给陈涛打国际长途，每天发微信，每天都想知道他在异乡过的好不好。可陈涛的话越来越少，消息也很少回，就算回了也很敷衍。林木很清楚，有些东西变了，可她爱得那么深，不敢多想也不愿多想。

陈涛说，他很累，没时间多联系。于是，林木隔一天便给陈涛发一封不需要他回的e-mail，写满了林木的生活林木的想法林木的想念和林木的爱。可，直到分手，上百封e-mail ,陈涛一封都没回。

而林木用工作后的第一份薪水为爱喝茶的陈涛爸爸买上几斤上好的茶叶。陈涛的妈妈有腰病，林木每个月都会去陈涛家帮忙料理家务。女人就是这样奇怪的生物，仅仅因为爱你，就一同爱了你的家人。

结果呢？结果林木最终输的一塌糊涂。

最终，林木决定放手，在她24岁生日那天。那天，林木等了一天都没等到陈涛的“生日快乐”。林木失望极了，于是凭着对陈涛的了解轻松破解密码登入了陈涛的人人网账户。林木只是想用陈涛的账户给自己发一句“生日快乐”，却看到她不想看到的东西。

“林木又和我吵架了，说她没有安全感”，陈涛说。

“是那个跟你暧昧的女人么？”女生问。

“嗯，快烦死了”陈涛回答。

林木的脑袋空白一片。毕业以来长达大半年的冷漠与忽略有了最后的答案。

原来，在他眼里，当初苦苦追求来的姑娘只是与他暧昧的女人。

原来，在一起四年，彼此的第一次，身边所有朋友都知晓他们关系，可林木却是在他口中的暧昧的女人。

原来，林木这样深爱着，竭尽全力对他好的男人，却说林木只是与他有暧昧的女人。

原来，他对林木实施冷暴力，他不再给林木支持，他更不承认林木和他的关系。

曾经的风花雪月，曾经牵手踩过的雪，曾经一起自习的角落，曾经要一起买一座小房子一辆小车子生个小孩子的誓言，在他眼里，不过是连正式恋人关系都算不上的麻烦。

就在这一刻，林木决定放手。

再爱又能怎样呢。他不爱了，他不爱了，林木的好是错，林木的关心是扰人，林木

的努力维护是躬首祈怜，或许，与林木的回忆都是恶臭的，更不要说，林木的眼泪在他眼里是有多不堪多令人不屑。

从小，林木就特别要强。可就是林木这么深爱的人，让这么林木的自尊溃不成军。所以，放手吧。就当是给自己一条活路。放手吧，给你自己留点尊严。放手吧，爸妈从小把你当宝不为了让你给不爱你的人哭瞎眼的。放手吧，他不爱你的，他现在不爱你了，他未来也不会再爱你，无论你变成什么样，他都不会再爱你了。

林木终于提了分手。如果爱情已经这样伤人伤脾，那又有什么继续的理由呢？

自习室里，人越来越少。林木搓搓恢复知觉的指头，吸了吸鼻子。身后学弟轻轻碰了下林木，递过来一叠纸巾。林木连忙道谢，恍惚间，似乎看见陈涛微笑的脸。呵，真的感冒了，有点头晕眼花。

《六》

再见哈尔滨，走了3489公里，就是为了与你告别。谢谢你陪我走过的日子，谢谢你曾给我深沉的爱，谢谢你让我明白爱情是需要经营，谢谢你让我从作得要死的小姑娘成长为善解人意的女人，也谢谢你未曾隐藏你不爱了，未让我继续痴迷下去。而今天，告别之后，我也将从新开始。

推开咖啡店重重的淡蓝色木门，店里弥漫着咖啡的清香和柔和的灯光，林木深深吸了一口气，赶走身上寒气。

点了他最爱的爱尔兰咖啡，舌尖上传来威士忌浓烈的熏香和CREAM的甜味。这也像和他的爱情吧，初品时炙热腥甜浓烈，后味是苦到极致。

身边的盒子里满满都是与他回忆。他每年送的生日礼物，两人传的纸条，一起游玩时买的纪念品……

再见，哈尔滨，此生不再相见。

再见，不用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