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听见爱的声音
01
我是被渴醒的。醒来习惯性地想去够放在床头柜上的水杯，却扑了个空，险些掉下床。努力让自己清醒一点，却发现头昏昏沉沉的，浑身无力，抬手摸了一下额头，烫得吓人。看来是昨晚写文章写得太晚着了凉，得去药箱子里找点退烧药来吃才行。
我艰难坐起来，掀开被子下了床，才发现这并不是我的房间。环顾四周，石头砌成的墙壁，角落放着一个很大的正方体木头柜子，旁边摆着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十来个泡菜坛子，墙上贴着各种宣传政策的海报和一些奖状。这个房间很像我小时候住的地方，以为自己在做梦，可是头痛欲裂的感觉那么真实，喉咙也疼得连吞口水都难受，这些都在提醒着我，这不是梦。我挪到贴奖状的地方，看到上面的名字是唐朵。唐朵？这不是我写的第一篇小说《非•主题写作 | 听见花开的声音》里的人物吗？难道我穿进了自己写的小说里？而此时，正是让她失去听力的连续发烧期间？
我扶着墙，走到大门口，看到眼前的场景，和我小说里描写的一模一样，门前是一个鱼塘，里面有几只鸭子在嬉戏；远处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群山，掩映在蓝天白云下。我真的穿进了自己写的小说里，成为了唐朵。我仔细听了听，鱼塘里鸭子“嘎嘎”地叫着，树叶被风吹动“沙沙”地响着，不知躲在哪里的知了“吱吱”地吵着。看来，现在唐朵还没有失去听力，那我要想办法让唐朵快点好起来，也许她就不会失去听力了。
我进到屋子里，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没有发现什么可以治病的药，那就只能物理降温了。我来到厨房，有一个农村老式的柴火灶，还好小时候帮爷爷烧火做饭用过这种灶。架上柴火点燃，然后从水缸里把水舀到大铁锅中。唐朵身子太瘦小了，灶台比较高，加上又生着病，费了很大劲才装满半锅水，衣服已被汗水湿透。水烧好了，又费劲地舀到一个大盆里，用稍烫的水泡了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喝了一大碗温水，躺回床上很快就昏昏沉沉睡着了。
后来又醒了几次，照例烧水泡澡，喝很多的温水，感觉身体没那么沉了，温度也在渐渐下降。当我又一次醒来在厨房喝水，转身看见一个60岁左右的老人，应该是唐朵的奶奶。她站在门口，表情严厉，嘴巴一张一合地说着什么，可是我却什么也听不见。那一刻，我无比绝望和懊恼，努力了这么久，还是没法改变唐朵失去听力这件事。
我面无表情地从她和门框间的缝隙挤出去，径直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她跟着进了屋子，还在不停地说着，骂着，果然和我小说中塑造的人物性格一致。那一刻，我有点后悔，为什么不给唐朵安排一个温柔有爱的奶奶呢？虽然这和农村的实际情况不符，那个年代，重男轻女的思想在农村还是很普遍的。
反正我听不见，不理她就是了，但她一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叨叨个不停。我可不是唐朵那种习惯了逆来顺受的性格，我腾地从床上起来，用尽力气一字一顿地喊道：“你！出！去！”我的声音应该很大，本来因为发烧扁桃体有些发炎，嗓子就不舒服，这一喊，感觉嗓子都快破了。唐朵肯定从来没有这么大声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过话，她很明显被吓到了，愣了一下，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02
我静静躺在床上，思考着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真正失去听力，才发现面临的处境有多艰难。以前，我总觉得外面的声音太吵了，汽车不断催促的喇叭声，楼下打麻将的吵闹声，隔壁教育孩子的哭闹声，各种声音汇聚起来，吵得心绪不宁，没法静下心来写作。这时，我会戴上防噪耳机，把噪声隔绝在外，但还能隐约听见一点声音，证明我的听力还很正常，我和这个世界还有正常的联系。
可是，现在，我的世界一点声音都没有，我感受到的不是终于获得安静的愉悦，而是恐慌。当绝对的安静降临时，我感觉自己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完全断绝了，四周的墙壁彷佛在无声地前进，逐渐向我逼近，想将我禁锢起来。这个时候，我无比怀念那些噪声，哪怕再震耳欲聋，至少证明我没有聋。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绝对静默和无所适从，我接受了失去听力后的感觉，至少我还能看见，还能触摸，还能走动，还有感觉。我笔下的唐朵可没有因为失去听力而对这个世界失去信心，她那么努力地想要表现得和正常人一样，想要在听不见的情况下仍然能够说简单的话，她还一心想要考高中上大学呢，我得帮她实现愿望。
首先是练习说话。现在正好是小学毕业后的暑假，我有一整个暑假的时间来练习说话。唐朵之前是通过对着鸡鸭说话来判断自己声音的高低，这个方法其实并不靠谱，鸡鸭听见声音会奔跑，但没法判断是唐朵发出的声音还是其他什么声音。唐朵当时知识有限，只能用这样的方法，但其实声音是一种波，音量就是波的振幅，不同的音量会产生不同程度的震动，就像以前在物理课上做过的音叉实验，而我们喉咙发出的声音，是气流通过声道发出震动产生的。所以，只需要把手放在喉咙，感受到在震动，就证明发出了声音，根据震动的大小来判断音量的高低。不过，也只能说一些简单的字词，太长的句子音调、音准就没法掌握了。要是现在有一部智能手机就好了，可以用语音打字来练习说话。
其次是考上好的大学。初中、高中的课程对于我来说并没有什么难度，哪怕内容有所更改应该也能考上一个不错的大学。但这次我不会让唐朵对老师和同学隐瞒失去听力的事情，而被老师厌恶被同学孤立，我相信这世界是有爱的，唐朵也应该被人爱着呵护着。她的家人还是要瞒着，按照她家人的态度，如果知道她听不见了，说不定会遗弃她。我拿出作文本，把失去听力的前因后果写出来，把家里的情况写出来，把自己的想法和愿望写出来，打算在开学的第一天交给老师。
最后一点，是要想办法让唐朵再次听见声音。当务之急，是去医院检查听力，确定听力的损伤程度，看是用助听器还是要植入人工耳蜗。不过，以我现在的感知，一点声音都听不见，多半是要植入人工耳蜗，而最便宜的国产人工耳蜗也需要至少10万元。失去听力后，越早植入人工耳蜗，听力恢复得越好，时间拖太久还可能再也无法恢复。要挣到这笔钱太难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03
9月开学那天，我独自拖着一个大大的蛇皮口袋，里面装着被褥和一些衣物，在路边拦下了一辆农用拖拉机。拖拉机的车斗里放着几个大袋子，里面放着红薯和晒干的花生，一些空着的地方放着几个木头做的凳子，已经坐了10来个人，其中也有几个和唐朵年龄差不多的孩子。我艰难地把蛇皮口袋递上去，随后爬上了车。车子里很挤，我只能坐在自己的行囊上，随着车子的前进摇晃着。
风不断吹过来，带来田野里特有的泥土的味道，还有不可言说的被农民用来当天然肥料的怪味，并不是十分愉快的路程。大概半个小时，车子停在了集市口，这里离镇上的中学应该不远。我下了车，开车的大伯就站在门口等着，我从口袋里摸出早上唐朵奶奶给的学费和生活费，从中拿出一块钱递给他。
我并不急着离开，而是站在路边等着另外几个孩子下了车，跟在他们身后，到了镇中学。学校门口贴着几张红色的大纸，用黑字写着初一开学注意事项以及分班情况，围着很多人，吵吵嚷嚷地指指点点。我等着人少一点，凑过去，看到了唐朵的名字，分在初一·3班。班级须知里写着先去相应教室报道，选择住校的学生再统一分配宿舍。
教室很好找，只有初一的教室门口有学生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我拖着蛇皮口袋站在3班门口，一个40岁左右的女教师坐在一张课桌旁边，课桌上散落着几张纸。我学着前面同学的样子，把录取通知书和学费递给老师，在桌上放着的入学登记表里找到唐朵的名字，在最后一栏是否住校里打上勾。老师看了一眼，在宿舍安排表里1栋202最后一个空着的位置写上唐朵，我看到里面有杨冬的名字。老师给了一把宿舍钥匙给我，还在不停说着什么，我接过钥匙，等着她没有再开口后，冲她笑了一下，并没有说话转身离开了。
宿舍是8人间，上下铺，没有洗漱的地方，也没有可以放衣服的衣柜，最后一个铺位是靠近门口的下铺。我铺好床，又回到了教室，在门口看着老师给一个个学生登记着入学信息。当老师终于空闲下来时，我把早已准备好的信递给了她。她很诧异地接过信，看信的过程中不断抬头看我。看完信，她站起来，绕过课桌，走到我身边，在我耳边拍着手，又凑近我耳朵，应该在大声说话，因为我感觉到有气流喷到耳朵上。在确定我确实听不见以后，她又坐回去，看着我说着话。她见我一脸茫然地看着她，突然明白我听不见，就拿起笔，在登记表的背后写了起来，写完后递给我。我看到上面写着：“你的情况我了解了，我会帮助你的，也会帮你瞒着你的家长。我姓蒋，是你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下午2：30之前到教室，准备开学第一课。”
唐朵的班主任其实是很好的老师啊，如果她能勇敢地说出真相，就不会被老师和同学误解和排斥了。可是唐朵从小在一个如此缺爱的环境里长大，她不敢奢求得到爱，不敢相信会有人愿意给她爱，她一直很自卑，把自己锁在那方只属于她的小小世界里，不愿意走出来，不愿意敞开心扉。这次，我成为了她，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的。
04
下午到教室，蒋老师把我带到了中间靠前的位置上坐下，这里视野最好，可以把黑板上的笔记看得最全最清楚。上课铃响了之后，蒋老师在讲台上说着话，边说边在黑板上写上“自我介绍”四个大字，然后另起一行，写上“姓名”，空了一段距离，写上“爱好”。我明白，这是要让同学们一一自我介绍，并把姓名和爱好写上去。由蒋老师打样，她如行云流水一般在黑板上写下“蒋文芹”，爱好“运动、书法”。她的字很好看，龙飞凤舞，遒劲有力。随后，按照座位顺序，每个人轮流上台。其他同学有的在讲台上滔滔不绝说了很久，也有的只说了一两句，但都无一例外地写上姓名和爱好下台。
轮到我的同桌了，只见她上台，在姓名那一栏写上“杨冬”，爱好那一栏写上“看书、听音乐”，一个字没说就下了台。原来她就是杨冬啊，果然很有性格，我忍不住侧头看了她一眼，发现她也在看着我，还对我笑了一下，然后朝讲台努了努嘴，示意该我了。我上去也像她一样，在黑板上写上“唐朵”，爱好“看书”，对着大家笑了笑，然后回到座位上。
自我介绍结束，还没有到下课时间，同学们前后左右热火朝天地聊着天，声音肯定很吵闹，我虽然听不见也能感受到那种氛围，不禁想起了十几年前我自己的中学时光，那个时候也是这般的青春躁动吧。突然，一个很精美的笔记本递了过来，上面潦草地写着许多字。我侧过头，发现杨冬正笑嘻嘻地看着我，随后把笔记本放在课桌上，就转过头和后面的同学聊了起来。
我仔细辨认着笔记本上的字。杨冬在里面写着蒋老师告诉了她我的情况，安排她当我的同桌帮助我，正好她和我一个宿舍，就住在我上铺。里面还写着她的性格，她喜欢看的书，甚至还有她的缺点，最后还加了一句：“如果你不喜欢我这样的性格，不想和我做朋友也没关系，我会让蒋老师另外安排一个人。”读着这些文字，我心里暖暖的。蒋老师安排性格开朗活泼又勇敢大方的杨冬来当我同桌，就是希望像小太阳一样的她，带给我爱和温暖吧。而且蒋老师没有告诉其他同学我的情况，就是希望我能被尊重，能够尽量过正常的生活，不被过多的同情和关注。她设计这样的自我介绍以及杨冬一言不发写上名字和爱好，都是为了让我的自我介绍看上去不那么突兀。
我在杨冬的字后面另起一段写上：“谢谢你和蒋老师的精心安排，你是第一个愿意和我做朋友的人，希望我们能成为很好的朋友，一辈子的知己。”从此，我就和杨冬在这个笔记本上进行交流，你一言我一语，写满了一个又一个笔记本。在我一次偶然提到看了半天才认出她写的字时，她开始照着蒋老师的字迹练字，不多久就练出了一手好字。
任课的老师都知道唐朵的情况，所以讲课会把重点内容写在黑板上，虽然这些内容我都学过，不听课也能考高分。同宿舍的也都知道唐朵的情况，愿意帮助她，和她通过纸和笔进行交流。
他们的举动都在散发着爱，温暖着唐朵幼小脆弱的心。这样被爱着的感觉，唐朵是从来没有感受到的。但其实这个世界是充满了爱的，唐朵也可以被爱着，被呵护着。
05
在开学的第一个星期六，蒋老师就带着我去了县城医院检查，所有检查费用都是她出的。检查的结果是双耳极重度感音神经性聋，这种程度，依靠助听器不能进行正常听觉言语交流，需使用人工耳蜗。这样的结论在我意料之中。
这笔费用，任何家庭都是难以承受的。蒋老师说她会去想办法，但我也不想欠她太多人情。我动了去找唐朵亲生母亲的想法，但其实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或许没有任何人知道，包括唐朵的爸爸。而且找到她又能怎样呢？十几年没有来看过唐朵，要去求如此狠心的人赐下一点怜悯吗？
但是希望还是会有的，我始终相信天无绝人之路。这一等，就是3年。这期间，杨冬和宿舍其他人为了让我能够简单的交流，经常在宿舍里帮我练习、纠正发音。渐渐地，我甚至能用适宜的音调连续说出超过10个发音正确的字。
中考结束，我和杨冬都考上了县重点高中。毕业典礼结束后，蒋老师把我叫到一边，拿出了一份资料。我看到上面写着“听力障碍患者康复救助”几个大字，里面写着，可以免费为我市户籍6个月-18岁年龄段的儿童青少年听力损伤重度及极重度患者提供人工耳蜗植入、术后调机和术后康复训练，里面还清楚地写着申请程序和办理机构联系方式。蒋老师告诉我，她已经联系过了，我完全符合资助要求，也帮我提交了申请材料，但必须由我的监护人出面签署一份同意资助的文件。
唐朵的监护人就是那个成天只知道花天酒地的败家爸爸，我不确定他会不会出面，也不确定他会不会把资助款卷走。我把顾虑告诉了蒋老师，蒋老师让我放宽心，她会去劝说我爸爸，并且这个资助是直接在医院进行手术，不会以现金的方式。
杨冬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我的身边，她默默拉过我的手握住。蒋老师走到走廊的尽头，在那打了很久的电话，一直皱着眉头，终于，她松了一口气，挂断电话。唐朵爸爸同意了，不过就找了一天回来匆匆签了字，又去忙他嘴里的大生意去了。
手术很成功，由于我一直在练习说话，康复训练也很顺利。蒋老师和杨冬一直陪着我，我终于可以亲口向她们说出那句在我心里说过千遍万遍的“谢谢”，我终于让唐朵能够再次听见声音，变得和正常人一样与人交流。
出院那天，杨冬送给我一个MP3播放器，这是她一直在用着的，里面有很多她喜欢听的歌。当天晚上，我听着那些歌，很多都是我记忆中听过的曲调，那么熟悉又那么遥远。我知道，我的使命已经结束了，我可以回到自己的世界中去了。可是，又有点放心不下唐朵，担心我离开后她又变成了那个自卑又胆小的女孩。我拿出日记本，在里面写上：“爱的声音一直在你我心中，用心就能听见，敞开心扉才能感受到爱的存在。勇敢地去拥抱一直围绕在身边的爱吧。”
写完，把日记本放在床头，伴着美妙的音乐安心地睡着了。醒来，我已经回到了我自己的家里。初升的阳光正透过窗帘的缝隙投射进来，微风吹起了窗帘的一角，我看见窗台上的牵牛花正向着朝阳静静地张开了紫色的花朵。这世界是如此美好，这世界一直充满着爱。
（完）
后记：文中的蒋文芹老师就是我初中时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当时的我体弱多病，父母又长期不在身边，她给予了我很多的帮助和温暖。也是在她的影响下，我爱上了运动和练字，爱上了写作，一直保持至今。我把蒋老师写给我笔下的唐朵，让唐朵也能拥有这样一份爱和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