糯米甜酒
糯米甜酒
我十岁那年，胡同里搬进来一个神秘的女人。
女人四十多岁的年纪，皮肤黝黑，脸上有道长长的疤，让人看了害怕。没过几天，她就张罗起了生意，卖起了糯米甜酒，每天清晨便能听到那女人在胡同里吆喝着。我烦得很，把头紧紧捂在被窝里。
过完了年，是我一年当中最快活的时候，有大把的压岁钱可以支配。我经常去找那女人买甜酒吃，她做的甜酒总是格外香甜后来我发现，这女人不单是脸上有疤，手臂上也有长长的疤痕。
我猜她准是不听话让她老爸揍的。我小时候顽劣，经常在街道上搞破坏，直到有一次用弹弓崩坏了别人的车窗。我爹气不过，拎起鸡毛掸子抽我，在我手上留下了一道小小疤痕。
“看你这疤，我猜你爹准是拿了十个鸡毛掸子抽了你三天三夜。”我向他展示我手背上的疤痕。女人瞪起了眼，直赶我走。
女人的生意越来越好，后来干脆不出摊子吆喝卖了，就在自己家的客厅腾出一小小门面，兼又做起了小卖部生意。小卖部卖些零食，渐渐地成了我那段时光最常光顾的地方。女人不识字，有时常让我帮她念零食袋子上印的食品成分表。“如果是有脏东西在里面是不能卖给孩子的。”她一边听我向她读一边念叨。一来二去的也与那女人混熟了，口袋里没钱时也常去混几碗甜酒喝。
我小时候爱打架，被其他孩子称为旋风小魔王。只因我在攻击时总张开了双手像陀螺般旋转起来，待敌人看得瞠目结舌之际忽地飞起一脚了结敌人。
但可惜胡同里还有个大魔王，是我的宿敌。大魔王比我高两届。他窥破了我的招式破绽，总是不等我旋转便一拳打来，让我招架不住。
这天大魔王牵了一只大狼狗，称是别人送给他父亲的，正和其他孩子吹嘘。我恰巧碰到了他，暗叫不好，转身想走，谁知让他瞧个正着。大叫了一声，携其战犬向我奔袭而来。
我当即就舍弃了使出旋风拳法拼死一搏的念头，丢盔卸甲撒丫子就跑。慌不择路间绊了一跤，回头看去小狼狗和大魔王已追了上来。
我正暗叫吾命休矣，那女人从门店走了出来，挡在我面前。拿着擀面杖吆喝着。据围观的孩子后来说，当时大魔王的狗就停止了叫唤——那女人实在长得太凶了。
女人扯着嗓子喝骂了半天大魔王，大魔王见这长相凶狠的女人朝他发火，早已吓软了脚。那女人骂够了，又唤我和大魔王进去她的小卖部。我俩面面相觑，颤颤巍巍手拉着手进了门店。女人端出了两碗甜酒：“我请你们吃了，小娃子要好好相处啊。”后来我和大魔王还真没再起过冲突。
从那次事件之后，我已对那女人有了一股子钦佩之情。胡同里的孩子都说那女人才是胡同里最厉害的角色，因为她自己就震住了小魔王和大魔王。后来在做胡同战斗力排行的时候，女人总高居第一位。
五年级的那个暑假，“非典”闹得正凶。
我的爸爸妈妈有一天叮嘱我说少吃小卖部的零食，不卫生。命令我不要再去那女人的小卖部买东西吃。
但我不以为然，她的零食配方表都是由我来读过的。不卫生的东西她是不会给孩子吃的。
于是我就把命令抛诸脑后，依旧我行我素。被抓了两次现行后，爹妈见说不动我，于是决定取消我的零花钱发放，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这样一来，吃惯了糯米甜酒的我很是苦恼。每天眼巴巴地望着糯米甜酒但却吃不得，让我如痴如狂。
有一天我正在墙边蹲着瞧那女人淘洗糯米，忽然间福至心灵。我冲到店里，声称愿意继承女人的手艺。那女人居然答应了。很久以后我才从别人口中得知，当时有人找到她，用一百元买她的配方，当时的一百元不是个小数，可以买成千上百碗甜酒了，但她还是拒绝了。
她让我准备纸笔，向我细细讲着制作流程。她说得实在太过详细，我有些不耐烦，要求她简洁些。可她却说这制作甜酒不能马虎，一点差池味道就不一样。小孩子写字也慢，足足写了半个小时。快要写完时，胡同里传来了我爹喊我吃晚饭的声音，我怕我爹又发现我来了小卖部，忙应了一声，和女人约好明天再来，先把配方藏在了她那里。
那一夜睡得不好，迷迷糊糊间听见外面吵闹，好像胡同里来了好多人。
第二天日上三竿我才爬起，惦记着糯米甜酒配方的事情，正急着穿衣出门。父亲却铁青着脸回了家，见了我端坐在床上，松了口气。“早就说了让你少去小卖部。”父亲说“那女人是杀人犯。昨晚来了五六个警察，还带着枪！”
后来又听胡同里的其他人说，那女人有个孩子，丈夫是个酒鬼，喝醉了就毒打她们母子，直到一天下手狠了，把孩子脑壳子打破了，送到医院没多久就咽了气，那女人当晚从医院回来就杀了丈夫，连夜跑了。胡同里的人谈起那女人都是后怕的情绪，好像女人再晚走一天他们就会遭了殃。我听到这个消息却是满心的不信，我笃定她一定是被冤枉的。我没有证据，我就是觉得她不可能干出这种事。甚至我有时候还会气恼警察抓错了好人。
那一周我过得心神不宁，一闭眼就是那女人黑黝黝地脸庞和身上骇人的疤痕。
一天夜里我正自苦恼，一拍脑袋，猛然想起那张配方还在小卖部留着。我下定了决心，拿上了一只手电，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小卖部已经贴上了封条，我犹豫了半会儿，叼着手电筒，从窗户翻了进去。屋里有些杂乱，货架倒在了地上，零食散落了一地。“不知道她当时有没有反抗？”我升起了这样的念头，顿时心里有些异样的情绪，我现在都不能理解那种情绪的构成，但其中必定是有悲伤的。
终于我在柜台下找到了那张配方，叠放在一沓子草纸上，草纸上有些字样。我不知为何不敢停留查看，一齐塞进了裤兜里，急匆匆地走了。
十几年后，我已完成了学业，找到了工作。胡同也早已再城市改造下没了踪影。
我是和大魔王谈起这些事的，他和我同样地来到了一座陌生的城市。我邀他来出租房里饮酒，酒还没有喝完他就哭了。他说他当时受了那女人的喝骂，气不过，回家向父亲告了一状。他的父亲为了帮儿子出气，去卫生所检举了那女人没有食品安全证。没成想后来一段时间后还真的派下人来查了，又发现了那女人竟是逃犯。大魔王哭得稀里哗啦，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哭，只怔怔地看着他。
“你想知道那些草纸是什么吗？”我突然问他。
“原来那女人后来怕咱们这帮小兔崽子水平不够，念错了她卖的零食的配方表，学起了识字，草纸上都是她写的歪歪扭扭的字。”
大魔王不语，忽地他意识到什么似的，睁圆了眼睛惊愕地望向我。那眼神我也读不懂，但肯定是有惊喜的。“是啊，那张甜酒配方我走以后她也给我补全啦。”
我回身进厨房，盛出了两大碗糯米甜酒。大魔王尝了一口，惊异于当年留下的那配方的精准。
那甜酒的味道没有变，还是格外的香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