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刚论中国的现代化运动
我反对胡先生把五四运动当成对“新文化运动”的“政治干扰”这一种看法。相反的,我认为一个新文化运动的后果,必然是一个新的政治运动,而所谓“新文化运动”,则是近百年来中国整个的“现代化运动”中的一个“阶段”(stage)。为此笔者曾于50年代的末期写过一篇长文叫作《论中国现代化运动的阶段性》(见《海外论坛》1960年1月、2月“创刊号”及第二期)。
就管见所及,近百年来由西洋文明“挑战”(challenge)而引起的“中国现代化运动”的发展,是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向前推进的,直到它能够向整个西方文明作“反挑战”(counter-challenge),而达到领导“超西方”(post-Western era)阶段的世界文明为止。
说穿了,这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层次分明的诸阶段之递嬗,也就是中国现代化运动中的“过关运动”。关云长如果不能“过五关,斩六将”,何能离开“曹营”? !
近在眼前的80年代中的“民主法治”阶段便是另一大关。这一关如果过不掉,我们中国人还配谈“向西方文明反挑战”? !还配谈“21世纪是中国世纪”? !
可是这“现代化运动诸阶段”,是“后浪推前浪”式的循序前进的。领导这一潮流的思想家、政治家和政论家,乃至一般知识分子,都应看清时代。“落伍”固然不好,“躐等”同样是错!就拿我国抗战之后那几年来说罢,那种大兵之后、疮痍满目、饿殍载道、处处贪污、遍地文盲的情况,我们哪里配谈什么“民主宪政”。用一句政治学上的抽象名词,那时我们民族所真正需要的便是个有效率的“福利专政”(Benevolent Despotism)。如果置政治解纽、天下饥馑于不顾,而去应付一些哗啦哗啦的老头子,和一些无知的洋人,去搞什么不急之需的“民主宪政”,便是在“现代化运动”上“躐等”了。
反过来也是一样的。如果一个国家,衣食足,礼义兴,经济起飞,教育普及,那么“福利专政”就搞不得了。代之而起的必然便是个推动“民主法治”的运动。这是“中国现代化运动”中的一个跑不掉的“阶段”,而这一阶段现在已经显出其咄咄逼人之势了。
胡适之先生是老一辈的“文化学者”(culturist)而不是一位“社会科学家”(social scientist)。他把“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当成两回事,便是纯粹从一个“文化学者的观点”(culturist approach)出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