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读边写——《哀痛日记》散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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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读止庵的《惜别》,视频里听他讲,母亲去世后,他花了2年(?)的时间将这种“惜别”之痛写出来,算是惜别母亲,也算是将自我从某种悲痛中解救出来。《惜别》写完,止庵坦言,并无什么用。
2
是否有一种情绪,最终刻在你生命里,从生到死,你都有一种背负之感,难以呼吸之感?西西弗斯如果歇一歇写作,是否会写《我那劳苦无边推石上山的一辈子的痛苦》?也许西西弗斯最大的渴望,是像普通人那样,不把自己的形象化作任何的雕塑——无论是苦难的雕塑,还是欢乐的雕塑。(耶稣如果可以,也不愿成为十字架上的象征吧?)
3
好像是维特根斯坦说起,痛苦是不可分享的,你的痛,我无法“感同身受”。而你的痛,我的痛,会形成极为强大的一种“引力场”,使得痛苦周围的一切日常,都显露出另外的一种样貌,别于之前的日常的感受。再想下去,罗兰·巴特痛苦于母亲的去世,母亲是否也怀着这样相同的痛苦?母亲在病中的痛苦,可以跟罗兰·巴特说出来,但罗兰·巴特无法体味。
4
痛苦就像每个人的皮肤一样,不可分享。痛苦中的人,有时希望打破这“皮肤”,痛苦外的人,有时庆幸这“皮肤”。
5
罗兰·巴特的痛苦是不持续的,时间上空间上不持续,但并不因为不持续就容易忘记,它时不时会袭来,难以忘记。
6
痛苦是真实发生的,但如何叫真实的难以承受的痛苦,不沦为一种陈腔滥调里的痛苦,如何让痛苦的每一次的“新鲜”感受,同样“新鲜”地表达出来?
7
被鹰啄食的普罗米修斯,他如果写作,是否愿意将自己写成一个“无穷尽受苦受难的人”?他对痛苦的体验,恐怕不是因为重复而厌倦,因为重复而麻木,恐怕是时间空间上的痛苦的重复,并不引起陈滥之感,痛苦之痛苦所在,遮蔽了理智,遮蔽了厌倦,遮蔽了麻木。是不是这样呢?我并不想去深入探究。
8
罗兰·巴特的痛苦,让他对关于“痛苦”的一切词汇,重新理出了属于他的真实体验的“秩序”,或者说,关于情感体验的多数词汇,在罗兰·巴特的痛苦体验里,“它们”重新裸露出“真实”的底子,罗兰· 巴特重新梳理它们,希望自己的痛苦在其中,构建出新的独属于罗兰·巴特的“秩序”。他的痛苦看起来无从摆脱,这样,他给那些情感体验的多数词汇,也排定了一个无从打乱的“秩序”。这是罗兰·巴特的情感的屋子,词汇的新阵。
9
大约1978年4月12日,罗兰·巴特写:
写作是为了回忆吗?不是为了自我回忆,而是为了与忘却之痛苦作斗争,因为忘却是绝对的。很快,就“没有任何痕迹了”,不论在何处,也不论是何人。
“立碑”之必要性。
Memento illam vixisse。(请你记住她曾生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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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为了忘却的纪念。痛苦总是因为强烈,而显得不易被忘却,有时痛苦弥天漫海,记忆里只剩痛苦了,而任何记忆,总是五光十色时,才显得真实。任何单一色彩的记忆,总是压抑,只能以减少或减轻的方式,变得可以忍耐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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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兰·巴特因为妈姆的去世,重新思考了自身周围的一切关系,近乎是一切关系,一切与个人情感的深切体验相关的关系。他重新厘定这些关系,别于日常人们所见的习以为常的那种关系的样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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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4月21日,罗兰·巴特写:
对于妈姆之死的思考:突然而急速地变化着,很快就叫人心衰力竭,叫人万分难受,而又觉得茫然,其本质是:对于终结的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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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结的感觉:一切都曾鲜活地存在过,一切又在某一时刻过去,最终过去。也许记忆只是在表达曾经存在过的那些人事物所残存的光影,为存在过的留一丝残光断影,以记忆来克服“终结”——连对“终结”本身的记忆,也使得“终结”不再像是“终极”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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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于加缪1940年代的《局外人》——“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1977-1979的《哀痛日记》,一直母子相伴的罗兰·巴特,最终的体验是,“我不停地想念妈妈,不停地忍受着她的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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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将故去,留存的只是记忆的零光。这样的一种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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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兰·巴特希望的是,关于妈姆的记忆的零光,可以留存得更久一些——那怕是以痛苦的方式。他需要妈姆的陪伴,一再延缓孤单的“事实”,以记忆来延缓这“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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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可能,记忆最好是五光十色的,就像人事物当时存在时那样,但不得已时,就被迫缩减,直至那种强烈又单调的缩减:终极价值,真理,道德,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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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5月31日:
(有人说)人们借以摆脱重大危机(爱情、哀痛)的“工作”,不应草草地放弃;在我看来,这种工作只能在写作之中和通过写作来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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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就像很多没有草草放弃的“工作”那样,最终我想会处在“加强”与“摆脱”的悖反中,因为“加强”而“摆脱”,因为“摆脱”而“加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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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忘是一种自然的行为,记忆是一种人为的行为,遗忘是自然施加的影响,记忆是人施加的影响。二者也处在最终的悖反中,自然表达自然的,人表达人的,两种表达,总是相反的。人在人的表达中,找到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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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是见面与见面的缘分,死后再不相见,只有人的记忆里,一切可以断光残影般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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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7月18日:
每人都有其自己的悲伤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