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虽然通过做梦而产生,但却是极为真实的
“替身正是那些传奇之一。你要知道,那就是为什么你的理性会如此小题大做。如果你想要假装了解替身,你等于是在用头撞墙。藉由这个解释,我所能说的是,替身虽然通过做梦而产生,但却是极为真实的。”
——卡洛斯·卡斯塔尼达 《力量的传奇 : 一个现代巫师的故事》
1
我开车去唐望的住处,在清晨时抵达。在这之前我在一家汽车旅馆中过夜,以便能在中午之前到他家。
唐望在屋后,听到我叫唤便走了出来。他以温暖之情问候我,让我觉得他很高兴见到我。他说了一段话,我想他是要使我感到自在些,但却收到相反的效果。
“我听到你来的声音,”他微笑道,“所以我赶紧跑到后面。我怕如果留在这里,你会被我吓着。”
他轻松地说我太严肃沉重了。他说我使他想起了艾力高,艾力高严肃得足以成为一个好巫师,但却又太严肃而无法成为一个智者。他又说,唯一能对抗巫师世界的破坏性效果的方法便是置之一笑。
他对我的情绪猜得没错,我是感到优郁及恐惧。我们去散步,过了好几个小时我才开始感到自在。与他一起散步远比与他谈话更能消除我的沮丧。
我们在下午回到他家,我饿坏了。吃完饭后我们坐在前院,天空晴朗,下午的阳光使我感到很满足,我想要谈话。
2
“我已经不安了好几个月,”我说,“上次我在这里时,你与唐哲那罗所做的事,实在让我感到恐惧。”
唐望没有说什么,他站起来在前院踱步。
“我必须要谈谈,”我说,“这件事一直困扰我,我无法不去想它。”
“你害怕吗?”他问。
我不是害怕,而是迷惑,被我所看到的事物所震撼。我理性中的漏洞是如此巨大,我若是不去修补它,就必须完全放弃它。
我的话使他笑出声来。
“还不到要你放弃理性的时候,”他说,“时候还未到。它会发生的,但我不认为现在是时候。”
“那么我应该为所发生的事寻求解释吗?”我问。
“当然!”他叫道,“使你的心神安宁是你的责任。战士不是靠着用头撞墙来获得胜利的,而是超越那些墙。战士跳过去,而不是破坏它们。”
“那么我要怎么才能跳过这道墙呢?”我问。
“首先,我认为你以如此严肃的态度去对待一切事物,实在是致命的错误,”他说着坐到我身旁说,“当我们遭遇不寻常的情况时,有三种坏习惯会一再出现。第一种,我们会忽视所发生的,认为根本没有发生过,这是偏见的做法。第二种,我们会接受事物的表面意义,然后觉得我们很清楚发生了什么,这是迷信的作法。第三种,我们会执迷于那些事件,因为我们无法忽视它,又无法全盘接受,这是愚蠢的做法。不就是你的做法吗?另外还有第四种做法,正确的做法,战士的做法。战士会继续行动,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因为他什么都不相信,但是他接受事物的表面意义。他不接受地接受,不放弃地放弃。他永远不觉得自己知道什么,也不会觉得什么事都没发生。他的情况仿佛在控制之中,但也许他的脚正在鞋子里偷偷发抖。在这种态度下行动,才能驱散执迷不悟。”
3
我们沉默了许久,唐望的话像是在责怪我。
“我能不能谈谈唐哲那罗及他的替身?”我问。
“那要看你想说什么,”他回答,“你不是要放纵于执迷不悟中吧?”
“我想要放纵于解释中,”我说,“我执迷是因为我不敢来见你,又无法跟别人谈我的不安与疑惑。”
“你不跟你的朋友说吗?”
“我想说,但是他们怎么能帮助我呢?”
“我从来没想到你需要帮助。你一定要培养出战士不需要任何事物的感觉。你说你需要帮助,帮助什么?在你这奢华的生命旅程中,你已拥有一切所需要的。我试着教导你,真实的经验就是成为一个人,唯一所需要的条件就是活着。生命虽是我们目前所采取的曲折途径,但生命就它本身而言是自足的,不需解释的,完满无缺的。
“战士知道这个道理,并如是生活着。因此你可以毫无顾忌地说,经验中的经验就是成为一个战士。”
他似乎在等待我的反应。我迟疑了许久,我要小心使用我的字眼儿。
4
“如果战士需要慰藉,”他继续说,“他就会随便找一个人,向那个人详细透露他的困扰。毕竟,战士不是要寻求了解或帮助,他只是藉着谈话来缓解他所受的压力。这是假设这个战士是爱讲话的,如果他不爱讲话,他就不向任何人说。但是你尚未完全生活如战士,所以你所遭遇的压力必定是巨大无比,我对你表示最深的同情。”
他不是在演戏,从他目光中的关切看来,他似乎亲身经历了这一切。他站起来拍拍我的头,然后在前院来回走着,随意地望着屋子周围的灌木丛。他的举动使我产生了不安的感觉。
5
为了让自己放松,我开始谈我的困境。我觉得我想要装成一个无辜的旁观者已经太迟了。在他的引导下,我训练自己学成了一些奇怪的知觉能力,譬如“停顿内心对话”和控制我的梦,这些事情都不可能做假的。我遵从他的建议,虽然始终不彻底,但也部分成功地打破了生活的习惯性,负起自己行为的责任,抹去个人历史。最后终于能做到一件在几年前曾使我畏惧的事:我能够独处而不会干扰自己生理上或心理上的安宁,这也许是我唯一惊人的成就。从我过去的观点及情绪来看,单独一人而不会变得失魂落魄是种无法想象的状态。我能够敏锐觉察到我的生命中及对世界的看法中的所有改变,我也觉察到如此被唐望及唐哲那罗关于“替身”的描述所困扰是有点儿小题大作。
6
“我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唐望?”我问。
“你在放纵,”他回答,“你觉得放纵于问题与忧虑中是一种敏锐的表现。好吧,事实上你离敏锐还差得远,所以为何要假装呢?我告诉过你,战士谦逊地接受他自己。”
“你这样说好像是我在庸人自扰,”我说。
“我们都会在庸人自扰,”他说,“我们都明白自己在干什么。我们可怜的理性故意使它自己变成如它所想象的巨大怪物,但是对于如此巨大的形式而言,它实在太小了。”
我向他解释,我的困境也许要比他想的更复杂。我说,只要他与唐哲那罗是像我一样的人类,他们的卓越表现会使他们成为我的典范,但是如果他们在基本上是与我很不一样的人类时,我便无法再把他们视为典范,只能当成异类,我不会想去效法。
“哲那罗是个人,”唐望很肯定地说,“不错,他不再是像你一样的人,但那是他的成就,不应该感到害怕。如果他有所不同,就更应该佩服他。”
“但是他的不同并非属于人类之间的不同,”我说。
“那么你认为是什么?人与马之间的不同吗?”
“我不知道,但是他不像我。”
“但是在以前某个时候,他和你一样的。”
“他的改变能被我所理解吗?”
“当然,你自己都在改变中。”
“你是说我会发展出一个替身吗?”
“没有人能发展出一个替身,那是一种谈论它的方式罢了。你自己如此善于说话,但也只是个言语的书呆子,你总是被言语的意义困住。现在我猜,你是相信一个人使用邪恶手段发展出替身。其实我们所有明晰生物都有一个替身,我们全都有!战士学会觉察到它罢了。似乎有无法跨越的障碍阻止着替身的被觉察,但那是可预料的;这些障碍才使这种觉察成为独特的挑战。”
7
“我为什么会这么害怕呢?”
“因为你以为替身就是字面上的意义,一个双重人,另一个你。我选择这些字眼儿是为了能描述它。替身就是自己,没有其他方法可以解释。”
“要是我不想要一个替身呢?”
“替身不是属于个人的选择,一个人会学习巫术知识也不是属于个人的选择。你有没有问过自己,为何你是特别的?”
“无时无刻,我也问过你这个问题无数次,你从没有回答过。”
“我不是要你把它当成一个寻求答案的问题,而是当成一个战士对于他的好运——发现一项挑战的好运的思索。”
“把它当成一个普通的问题,是一个自负的凡人为了想得到钦佩或同情的手段,我对那种问题没有兴趣,因为没有答案。选中你,是力量的计划,你无法阻止那计划的完成。”
“可是你自己说过,唐望,人随时会失败。”
“不错,人随时会遭遇失败,但我想你所指的不是这个。你想要寻找一条退路,你想要有失败的自由、随意放弃的自由,但都太迟了。战士是在力量的掌握中,他唯一的自由就是选择活得完美无缺。成功或失败是无法伪装的。你的理性也许会要你彻底失败以阻止你自我的完整,但是你无法伪装虚假的成功或失败。如果你以为你可以躲在失败的避难所中,你就大错特错了。你的身体会戒备,不让你轻易放弃。”
8
他开始轻声笑起来。
“你为什么笑呢?”我问。
“你的处境十分难堪,”他说,“你想要撤退已经太迟了,可是要行动又太早了,你所能做的只是见识。你的悲惨处境就像是一个婴儿,不能回到母亲的子宫中,又不能自由行动。一个婴儿只能见识与倾听别人所说的关于行动的惊人传奇。你现在正是如此,无法回到旧世界的子宫中,但也无法有力量地行动。你只能见识力量的行动和倾听传奇——力量的传奇。”
“替身正是那些传奇之一。你要知道,那就是为什么你的理性会如此小题大做。如果你想要假装了解替身,你等于是在用头撞墙。藉由这个解释,我所能说的是,替身虽然通过做梦而产生,但却是极为真实的。”
“根据你所告诉我的,唐望,替身能够行动,那么替身是否能够……”
他不让我如此问下去。他提醒我,要说是根据他所告诉我关于替身如何,是很不正确的,因为我自己都已经亲眼见识过了。
“显然替身能行动,”我说。
“显然!”他附和道。
“但是替身能代表本人行动吗?”
“它就是本人,该死的!”
9
我自己觉得这实在说不通。我想象的是,一个巫师能同时进行双重行动,他的行为能力必然也会加倍。他可以同时做两件工作、身处二地、拜访两个人等等。
唐望耐心听着。
“让我这么说,”我说,“假设这样一种情况,唐哲那罗能不能在百里之外用他的替身去杀人?”
唐望看着我,摇摇头转开视线。
“你充满了暴力的传奇,”他说,“哲那罗杀不了任何人,因为他已不再对他的同类有任何兴趣了。当战士能够做到看见与做梦并意识到自己的明晰时,这样的兴趣便不再存在了。”
我指出在我的学习生涯刚开始时,他曾经说巫师靠着“同盟”的帮助,能够到数百里外给予敌人一击。
“我必须为你的困惑负责,”他说,“但是你要记得,在其他场合中我也告诉过你,我并没有在你身上使用我自己老师所传授的步骤。他是个巫师,我理当把你也丢入巫师的世界中,但是我没有。因为我已不再对我的同类们的起落感兴趣了。不过我老师的传授仍然存在于我心中,我常常用他的方式来对你说话。
“哲那罗是个智者,最纯粹的一个。他的行为是完美无缺的,他超过普通人,也超过巫师。他的替身代表着他的快乐与幽默,因此他不可能使用替身来处理或解决平常的事物。就我所知,替身就是我们对于自己明晰状态的知觉,它能做任何事,但是它选择了谦虚与温和。
“让你因借用的字眼而误解,是我的错。我的老师无法制造出和哲那罗一样的惊人效果,不幸的是,对我的老师而言,某些事物就像是你所感觉到的,只是力量的传奇。”
10
我感到有必要辩护我的论点,我说我只是在假设。
“当你在谈论智者时,是没有假设说法的,”他说,“智者不可能对其他人造成任何伤害的,不管是不是假设。”
“但是,要是其他人想要破坏他的安全与平静呢?他能不能用替身来保护自己?”
他不赞同地咂着嘴。
“你的思想中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暴力,”他说,“没有人能破坏一个智者的安全与平静。他能看见,因此会采取步骤避免那样的事。譬如,哲那罗是冒着一番危险来陪你,但你没有办法危害到他的安全。如果有任何危险,他的看见会让他知道。那么,倘若你天生就对他有害,而他的看见无法触及,那就是他的命运了,不管是哲那罗或是其他任何人都无法避免。所以你可以知道,一个智者是不控制地控制一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