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河流的一场爱恋
与河流的一场爱恋
该是说说这条河流的时候了。
记忆总是纷杂,当这条河流在冬日显现在我面前的时候,荒芜、破败,寂寥、黯淡,像一个饱尽风霜的故人。我从苍茫之地归来,北风吹动的我凉薄的衣袖,满面尘霜。立在河畔,足下是灰褐的落叶,枯黄的杂草,树木光秃瘦削的枝条直指向深蓝阴冷的天空,静默如斯。还是那条记忆里的河流吗?河流你还记得我吗?记得那个在你身畔一次次流连的孩童吗?时光回溯,回溯,剥落去光阴的尘埃,我要找回河流记忆里最初的模样。
爱上一条河,如同爱上一个刻骨铭心的人。在荒凉寂寞的生命里,总记得与它相识时最初的模样,记得那份惊喜与激动。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不早也不晚,仿佛它已在那里千百年地把你等待,一切是冥冥之中的安排,而不是一场偶然。
记忆的灰色帷幕,徐徐展开:先是夕阳如金色的丝带穿过远方的树丛,投射在河面上,闪烁的粼粼波光,白银一样地在水面上跳跃,又一道道沿着河湾深处吹来的阵风,向着远方荡漾而去。细节是如此清晰,我仿佛嗅得见那日氤氲的水汽散发着草木幽香,触摸到那个秋日黄昏的清浅的寒凉。接着我听见了惊讶的呼喊声,在暮色里回荡,那是当时我们这群年幼无知孩童发出的惊呼声。波光随着晚风沿着蜿蜒的河道前行,我们跟着波光奔跑,耳旁是呼呼的风声,掠过的一排排河畔的树木,直到波光消失河流深处,才怅然而伫。
你也许惊讶我们的大惊小怪,这些见惯不惯的波光,却在我们不谙世事的眼睛里是怎样一种奇妙的存在,是怎样影响了幼小的我。我不知这平常秋日黄昏里,那闪烁的波光,是否刻在与我一同惊喜孩童的心中,但河流从此流进了我的心里,溶入我的血液。其实,在我生命的最初时光里,河流早就一直流淌在那里,滋润着两岸的土地,养育着我,在夕阳下闪着银色的波光。在大人影影绰绰的叙述里,曾在一个夏日,汹涌的河流差点夺去我幼小的生命,却不曾在记忆里留下片痕。却在那个平常的黄昏,河流的美与神秘深深如一枚种子植入了我的心里。。我常常思索,千百次流淌在身畔的河流,为什么只会那个秋日的黄昏,第一次如此清晰而又深切地出现在我的生命里?而不是其它的时刻与场景。也许河流在那个时刻向我展开了生命的某种奥妙:那些来去无踪的波光恍若每个人心底里的梦,不可着摸,却摇曳多姿。而河流载着波光自远方而来,又载着波光至远方而去,不知踪迹,这一切,让远方服梦幻一样的色彩,让人迷恋又向往。远方,河流的远方,那里隐藏着多少梦想与生命的密码?这让我一眼看上它,河流在冥冥之中向我昭示,唤醒了我心底里与生俱来的愁绪,让我从此义无反顾地眷恋这条河流,同时爱上了远方,爱上了流浪,总以为远方隐藏着我一切生命答案与秘密。河流为我的生命打开了一个窗口,冥冥中,隐约知晓在生活这外,还应有诗意与远方,还要有梦想与爱情。这是河流给我生命最初的启示。
河流在大地之上孤独地流淌,春去秋来,河流在岁月里荣枯。没有人知晓一条河流的来路与归去,不知晓它的前世与今生,它就一直存在于哪里。天空澄澈,流水清澈,云朵从河流深处升起又飘走,偶有风走过,唯留下一缕波光,飞鸟展翅掠过水面,转瞬不见了踪迹。我曾向河水丢下一把野花,野花被水流很快带走,杳然不知。也正因为如此,河流有着不可抗拒的诱惑。可又有谁知晓一个孩童的孤独?我常常一个人跑到无人的旷野里,远野的风吹过我单薄纤弱的身体,狗尾草在风中摇曳着无人知晓的苍茫,我怅然遥望着远方,想着一个孩童不着边际的事情。狗尾草不懂得我的忧伤,如同我不知晓它的惆怅。或者一个人躺在后园的空地上,阳光金黄,秋风明亮,泡桐树巨大的绿色叶片几乎遮蔽了半个天空,我呆呆仰望着幽蓝得深渊一样的远空,没有人知道一个孩童如流云一样的心事。
唯有河流接纳了我,宽容着一个孩童不着边际的梦想与哀愁。河流的孤独与孩童的孤独,让他们天然地亲近。而与河流相遇,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我实在相像不出在生命懵懂的最初时光,没有河流的映照,该是多么黯淡。
多少次的清晓亦或黄昏,我小小孤独的瘦弱身影走向河流,身后的村庄与田野渐渐没在淡蓝色的风烟里,那些尘世间孩童所不能理会的烦恼已远远抛在脑后,而河流早已在那里把我等待,温柔清冷的河风从河湾深处吹来,带来了远野的陌生的芬芳,让我惆怅又沉醉。在春天的时候,河畔会生满各色无名各色野花,星星一样隐藏或显现在绿野间,在风里,波浪一样摇曳漫漶至远天。秋天,金黄的叶片倒映着天空与河水。我坐在河畔的草地上,或伫立在一棵杨树下,向着流水倾诉或分享着一个只属于孩童琐碎的心事。清冽的河水,静静聆听着一个孩童满腹无人理会的心绪,或者河水拍打着堤岸,发出低低的呓语,仿佛是河流对我的回应。多少次,直到倦鸟鸣叫着归巢,夕阳漫过金色的水面,我才缓缓归去,心间蕴满着温暖的情愫。或者沿着河流没有目的地行走,河流在大地之上蜿蜒,大地变幻着梦幻般的姿采,穿过密密实实树林,越过一片又一片绿色的原野,走过一座又一座陌生的村庄,却不能走到河流的尽头,流水漫漶着向着远方。
流水清澈洁净,是世间最为清洁之物,唯有天空才可比拟,清澈的流水可涤去尘世的污浊,也能洗涤心灵的污垢,映照心灵,让人聆听到心底里的声音。而河流幽深晶蓝得不见底,仿佛可以隐藏住无数的秘密。如同爱一个人,在讶然凝望见那个秋日波光闪闪的河流,从此,我深深眷恋起身畔这条流水,它为我打开一扇与生命对话的窗口,那些无人可以诉说的欢乐与忧伤、那颗无处安放的纤弱敏感心灵,终于有一处安放之地,对着流水,我可以放声哭泣或呼喊,渲泻着心底里情绪。这是一个孩童从未向人诉说起的秘密,它只属于一个孩童与一条河流之间的尘封往事。与其说那是一条河流,不如说它是我心底里的一个爱人。流水让我学会了思索,在喧嚣凡俗的生活之外,还有一处宁静之地。在生命的旅途中,无人诉说的失落与悲伤常如影相随。我时常停下脚步,仿佛心野间就有一条这样的河流,静静流过我荒芜的心原,抚平了我的伤口。它让我学会安静,聆听到人生的真谛。而世间没有什么比听从自己的内心更让人充实而丰饶。
当然,对河流的记忆并不总是美好的。美好的物事虽然让人眷恋,却远不是生活的全部。而在孩童单纯的眼睛里,几乎每一天都是一样的,那些亲爱的家人与物事,他们永远与我相伴,我以为这是我永恒的生活。而河流一次次给了我另外一种答案。河流平静的外表之下,却隐藏着死亡。河水是一片充满诱惑的深渊,常有人淹死在河流中,或者自溺在河水之中,那些曾鲜活的生命,转瞬就变成一具僵硬的尸体。而那个夏日,当早晨还在河边树荫下唱歌的小姑娘,她闪闪发光的大眼睛,让我至今还记得她的模样。却在午间,被人从水中打捞出来的时候,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早已永远地闭上。在她家人的恸哭里,我流下了泪水,为一个消逝的陌生生命。我悄悄地凝望着河流,它仍仍静静地蜿蜒流淌至远方,不改模样,仿佛流水早已懂得人世的沧桑。
而我也曾与死亡近咫尺。那个夏季的午后,河水宽广清澈,让人莫名地亲近。当那个不怀好意的男孩过分热情地邀请我坐他水中木盆的时候,我甚至有些感动,大人之间的间隙,让我此时与他握手言和,却不知死神已向我靠近。在他微笑的面庞之后,是一颗比魔鬼还要狰狞的心灵,孩童的恶毒,有时更直接纯粹。我们大人之间的间隙与不和,让他把仇恨引向无辜的我。在木盆飘向河中间的时候,深谙水性的他跃入水中,游到岸上,转瞬不见了踪影,留下不习水性的我在木盆中被刻骨的恐惧包围,昔日给我欢乐与温暖的河流,恍若人间的地狱,清澈的流水,仿佛伸出无数双夺人性命的魔爪。小小的木盆摇摇晃晃,随时有倾覆的可能,我唯有无助而绝望地呼喊哭泣。我的哭喊引来围观的人群,却没有一个人为一个无助的孩童伸出授手,甚至我清晰地听到了他们有人发出尖锐的笑声,还看到一张张扭曲的笑脸。多少年后,我还记得那些幸灾乐祸者的音容,让我与人之间天然地有一道无形的屏障,保持着距离,我不知在平常的面具之后,隐藏着怎样的又一副面容,对人性总深深的怀疑与不安。感谢河流并没有将我吞噬,是河湾深处的风将摇摇欲倾的木盆吹到了河岸。我浑身湿透,惊魂未定,回望着身后的河流,河流于我又是一番陌生的模样,那是关于人性的,在生命的美好与惆怅之外,是残酷而冰冷的生活。悲伤的孩童,正在长大。
这就是我与河流之间的一场爱恋。虽然河流早已不复当初的模样,它曾清澈、洁净的面庞,在时光风烟里,早已残败,经年被绿萍覆盖,河畔生满我不知道名字的陌生草木。也如同我,也不是当初的孩童,多少年的流涉他乡,心已沧海,往事渐成云烟。可我不会忘却与一条河流的尘封往事,不会忘却生命里最初的纯粹与感动,它们也不该被忘却。与那些生命里不能忘怀的事物一样,它们都是我生命的密码,沿着它,会找到一条归家之路。
2017.2.12--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