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讲比赛
1
车里有一堆人。
其实也就是三个,女司机,领导,和我。但是女司机李柔柔嘴太碎,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边握方向盘边手舞足蹈,甚至把我这边后座的空气都忽扇过去,统统吃进嘴里,让我很窒息。而且她的声音很大,声带上像是有很多筛孔,把气流挤出来又尖又刺耳,哪怕张万发只是盯着她看,不说话,我也不说话,车里还是好像有一堆人。
可能是觉得李柔柔的独角戏演的没意思,张万发回头看了看我,慈眉善目的表情让我内心一下子燃起了熊熊的万丈烈火,他说。
“领带歪了,得摆正。”
我吓了一跳,拿着红色板夹的手一抖又赶紧左右拽了拽领带,尽管我自己看不见到底正没正,但就是要来回拽拽,才能入领导的眼。
他笑了,我也笑了。
这种笑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就是单纯的回给领导,哪怕你牙疼的了不得,他笑了,你也得笑。七座的商务车轧上了什么石头,后座明显颠簸了一下,我咬到了舌头,多少有点疼,但还是保持着笑容,很灿烂。
从县城到市区的道路常年不修,这里有坑也很正常,凸起来的大石头好像大地的什么怒吼,使劲对搓着牙龈把牙齿崩出了路面,无形中让人觉得进个城更难了。
文博中心那一片我不是没去过,我表哥之前在那附近一个酒吧当保安,我上学那会经常跑去找他玩,他穿着深蓝色的制服腰里别着个铁棍子,但是土黄色破桌子上始终有一个白色的饭缸,敲上去叮当响,印有为人民服务的红字。饭缸上面还有个一拿就掉渣屑的馒头,压在冒着酸味的咸菜上,我曾经咬过一口,硬的差点硌掉牙,真的怀疑他做保安所用的武器不是什么铁棍,而是那块硬馒头。
不过都没啥用。
铁棍飞了,硬馒头被塞进了嘴里。
他说老板嫌他什么都管,喝酒了闹事的,推搡的,他都管。我想想也是,这是他的工作不是,但是老板说,我找你来就是让你当个沙包,见过沙包打人的吗!我想想也是,可能是我表哥的错。他抱着那个为人民服务的饭缸回了县里,我也没再进过城了。
这算是工作以后的第一次。
附近的酒吧变得好像多了起来,还有几个霓虹灯招牌的小旅馆左拥右错地挤在那条碎石子胡同里,我有一种从县城又到另一个县城的错觉。
直到道路变得平坦,被正午的阳光烘烤出一片从地表升腾的热气,拐着弯把那栋棺材盒子般的文博中心映了出来,才让我开始有一种紧张感,干咳了几声。
张万发拍了拍李柔柔踩着油门和刹车不断交替的右腿,然后扭回头看着我,说。
“知道为啥是棺材样吗?”
我还真不知道,但是李柔柔抢了话。
“张校长呀,还真不知道咧,您说说呀。”
也难怪,他拍的是她的大腿,并且好像又使劲揉搓了两下。只是李柔柔的嗓子音一出,我又感觉喘不过气了。
“升官发财。”
“哎呀,真的是来!”
李柔柔说完又拍了两下张万发的大腿,他从喉咙里发了闷笑。我看得很奇怪,他俩像是年龄差距很大的两口子,我像个四五十瓦的灯泡,发着白天根本看不到的光,慌得有点发烫,她侧过头应该是用余光看到了。
“王老师,出汗了。”她又转回了头,盯着文博中心前面那条更宽敞的马路,补充道,“一会我给你补补妆。”
张万发也回了头,这一次他眼神里满是期待和信任。
“我看好你。”
他笑了,我也笑了。
说实话,我还是很紧张。
2
我没想过什么升官发财,入校以来还算勤勤恳恳,就待在那左右多挪几步都会踩空的三尺讲台,小心翼翼地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写上几个还算漂亮的大字,再开口朗读几句课文,赢得学生们的一小片掌声,再大,纵使也飞不出外墙几近斑驳的长方形教室。
不凑巧的是,我没出教室,领导走进了教室,并且很是夸赞我的声线和独特的气质,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简单的西裤和几十块钱的衬衫,不太理解。
可能县城太小,也可能刚入职的年轻老师不多,张万发把我叫到校长办公室,给了我一枚组织的徽章,我推搡着,我连个积极分子也还不是,不能戴。
这是任务,代表咱学校。
他一贯的慈眉善目变得严肃起来,就要亲自来把它扎进我的胸膛。我突然就懂了,想起了我表哥的饭缸,为人民服务是不分内外的。
我亲自带上了它,就在我黑色西装左口袋上一指处。双面磁吸,可能衣服有点厚,总是掉。
李柔柔伸手一搓,又紧紧一摁,抬起的头皮只能够到我的下巴,也是充满期待和信任的笑了笑。然后从包里掏出一个粉饼,翘着脚扳住我的肩膀,一顿乱涂。
一旁的张万发又笑了起来,他一笑,我就没法不笑,我一笑,李柔柔就撅了嘴。
“别动,一会就开始了。”
听到开始两个字,张万发也理了理自己的西装,原地跺了跺脚,我仿佛看到了他面前已经支好的那张铺着红布的桌子,还有一个写着张万发的桌牌,成三角状立在桌子上,用着世间最稳固的造型。
李柔柔的牛仔裤太紧,跑到张万发面前的时候,整个屁股特别像从攥拳的手心里挤出的面团子。我正在考虑这个二十出头的面团是玉米的还是麦子的时候,张万发好像替我捏了一把,用右手正中李柔柔的左屁股,在这个二楼报告厅门外走廊尽头的楼梯拐角,因为太偏僻,我只能用好像来形容,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张万发冲着李柔柔笑着,我看到了,也笑了。
该死,我就是忍不住。
可能还是太紧张。
各个区县的学校单位领导带一名老师参赛,主题为师德师爱,我能参赛很幸运,还有一点也很幸运,张万发钦点司机李柔柔送我们来市区,两个小时的烂坑破石头路,再颠也比大巴好太多。
我打开手里的红色板夹,整整两页纸的稿子其实早已经像冒汗的头皮毛孔深入到了脑袋里。看上几眼或者假装看上几眼,只是为了消除焦虑,我再抬头,张万发已经走进了报告厅,应该是坐在了评委席上,而李柔柔也不见了。我被工作人员叫到选手区,此起彼伏的男女背诵声,很磁性也很好听,但是我总感觉缺点什么,这一堆人的嘀咕还不如李柔柔一个人的声音大。
3
演讲比赛参赛选手大概有二十个,台下各大领导和群众包括电视台都挤成了一锅粥,每个人胸前都带着那个身份徽章,我很心虚,在后台都能听到闪光灯的曝光声和观众排山倒海的掌声,这两种声音又连带着舞台上的画面涌到了我的脑子里,很神奇的音画交替模模糊糊地冲淡了紧张,甚至想起了张万发模模糊糊地捏着李柔柔的屁股。
上台之前,我特地拽了拽领带,生怕不入领导的眼。轮到我走上去,张万发三个字的桌牌在台下斜对着我,大概有五米远,再往上看,就是他的笑脸。
他一笑,我又笑了。
然后整场演讲比赛,我的眼神始终没法从他圆润的脸颊上移开,心里思忖着他的那句话,代表全学校,全学校老师和学生,保洁阿姨和宿舍楼管大爷。熊熊的万丈烈火又燃起来了,烧出来的全是准备好的词和漂亮的不能再漂亮的语句,网上一搜一堆,但从我嘴里说出来就变成了雷鸣般的掌声。期间,我一直想拽拽我的领带,但是忍住了,我想此刻的它应该是正的,一定是正的,因为张万发一直点头。
我站在长方形礼台的中央,下午的阳光根本照不进来,全被拉紧的窗帘遮住了,但是不碍事,聚光灯和报告厅顶的射灯像无数个小太阳,也很亮,还弄得我浑身又烫又痒。
升官发财。
我突然就想到了这个词,我在文博中心的礼堂中心毫无预兆地就想到了,很有可能跟身上膨胀的感受有关,毕竟我是在这四个字的建筑里面,貌似也象征着什么。还没等我再想清楚,掌声又响了起来,张万发使着眼色让我下台,我才发现我愣神了,赶忙鞠了个躬下去了。
结果并不意外,也没什么新意,我是一等奖。
张万发举着那个红色的证书奖状和其他领导合影,然后握着我的手,上下晃动出了一种海啸和地震的感觉。
“王老师,我就知道你行。”他边笑边点头,“刚才的演讲,实在是好!为学校争光了!”
他显然非常满意,握着手还不行,非要上来拥抱我,我有点受宠若惊,说。
“张校长,我的领带不歪吧。”
“好得很,好得很啊!”
哦,对了,他的笑就没停,我自然也不能停,还笑出了声,像个傻子。
4
所有的光鲜亮丽褪去后,窗帘被工作人员拉开了,我猛地一皱眼,阳光虽然不烈但比这些人工的电子设备刺眼多了。
我揉了揉眼,就看到了李柔柔。
她不知道从哪里跑过来,像只小麻雀围着张万发转圈,还拉起了张万发的手,好像是往她屁股上蹭,因为人太多,又好像不是。嘴里嘟囔着,恭喜张校长,恭喜咱学校,我听着别扭,感觉那拉开窗帘的路人甲才应该是我。
我们出了礼堂,走到文博中心门口停车场,张万发把证书放到了车上接着就下来了,他说他还有事要办,今天不回县里了,我浑身一哆嗦,那我怎么办。
“李柔柔,你一定把王老师送到家。”
“放心咧,领导。”
“王老师,功臣啊功臣!”
他又强调了一遍,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这些算不上,就是快傍晚了,我妈可能在家正准备晚饭,我想回县城了。
还有点累。
张万发临走又冲我笑,我摇下车窗笑了回去。
车子驶离了文博中心,先是上了那条平坦的道路,我放下了手里的红色板夹,拿起了那个证书,再怎么说,这也是我的功劳,而且封皮上黄红的图章很夺目,打开后还有那个落款的印章,市各大教育机关单位。
我坐在副驾驶,就是张万发上午坐过的位置,感觉很奇特,竟然有一种想去拍李柔柔大腿的冲动,我忍住了,扭头问她。
“李老师,我今天还不错吧?”
“等等,我电话。”
她没有手舞足蹈,也没有喋喋不休,看着暗下来的道路,摸索着兜里的手机。我干脆倚在副驾驶的窗玻璃上,睡一会兴许就到家了。
还没等找到合适的姿势,我就听到了她手机对面的声音,张万发。
因为开车,她开着免提把手机放在了大腿根上。
“差不多就行了,别耽误咱俩…”
李柔柔接着左手拿起了手机,改成了听筒紧贴在离我较远的左耳朵上,应声了几句。
然后车子开进了黑暗里,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又好像没听到什么,路灯亮了起来,商店的招牌也陆续亮了起来。
“王老师,最晚的车好像是六点吧?”
“什么?”
“回县城的大巴。”
“好像是六点吧。”
“那来的及,领导那边有急事,实在没办法。”她踩下了刹车,“就停这好了,证书你捎回学校吧。”
她看我没有任何反应。
“王老师,讲得真好啊!辛苦咧!”
然后解锁了车门,按下了我的安全带锁扣,我下了车,穿着西装,拿着一等奖的证书,看着车没有任何迟疑的又驶离了。
我挤了挤眉毛,面前很熟悉,是我表哥做保安的那家酒吧,还有灯红酒绿的胡同也亮起了各种霓虹。我还没看仔细那些闪烁的名字,一辆大巴车停在了我旁边。
“走不走?”
我看了看车头前挡风玻璃里的木牌,上了车。
满满的人没有一个空座,售票员踢给我一个马扎,示意我坐在中间的过道里,我蹲坐在马扎上,马扎实在太低,好像是为了专门在大巴车上坐而锯掉了四截腿,坐上去和保持着大便的姿势没什么两样,把我的西裤撑得很紧。
我抱着胳膊把证书放在胸前,上来的马扎越多,我抱得越紧,人挤人的过道像排起来的蜈蚣,特别好笑,还有股浓浓的汗臭味,我把证书用西装袖子盖住了,怕它会没到地方就熏的变质了。
又上来一个人,前面的马扎子往后一挪,压到了我的皮鞋,我推了推他,用力一抽,领带耷拉了出来,歪了。
我左右拽了拽,又皱起了眉头。
总感觉很别扭。
张万发和李柔柔好像是去了满是霓虹的胡同,又好像不是。
我左右拽了拽。
这会,张万发的手好像是在李柔柔的屁股上,又好像不是。
我左右拽了拽,可能太使劲,领带拽了下来。
我看了看领带,看了看证书,看了看马扎子,看了看周围贴着我的前胸和后背,又好像听到了李柔柔刺耳的嗓子,看到了张万发慈眉善目的笑。
他一笑,我就要笑。
但我努力忍着,憋出了一句话。
“都他妈的滚蛋吧!”
全车人看着我,我又笑出了声,像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