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天我得了绝症,请放我走
我家在乡镇,隔不远便是广场,那里的广场不是跳广场舞的胜地,而是整个村子办丧事的地方。每逢故人西去,那一家人就会请村子里几个干活得手的妇女,顾上附近酒店的掌勺师父,在广场上摆上两天两夜的酒席宴请亲戚朋友。
小时候的我对于葬礼印象深刻,每逢这样的时刻,母亲便会被叫过去帮忙打下手,没人管的我就可以到处串门到处玩。我对葬礼上那个一直念叨装神弄鬼的道士极为反感,对酒席上上的仙贝海鲜却常常心有所往。
有这么一户人家极为特殊,逝去的老人在生前并不得家人的厚待,被赶出家门的他常常衣裳破烂,持续几年。但他的葬礼却让我跌破眼镜,豪华的排场,上桌的美食,让我怀疑棺材里的那个人不是我印象中那个破破烂烂的老人家,而是一个生前极受家人爱戴的在幸福中离世的老人。
老人的孩子,那个因为媳妇把老人赶出家门的儿子,衣冠楚楚,白天哭丧哭得极为用力,夜晚守棺的时候也没闲下来跟友人打牌赌钱,声音吵得邻里不得安睡。
那时候我会想,是不是无论生前怎样,离开人世的那一刻都会被人铭记,都会被以这样隆重的方式,花如此多的精力深刻地铭记。
从我人生第一次进手术室开始,我就常常脑洞大开,幻想着是不是那个时候医生给我切肿瘤的时候不小心没切干净,在我体内埋下了死亡的种子。偶尔摸到皮肤有硬硬的东西,偶尔身体虚弱眼睛发黑,我就会以为是不是病魔又卷土重来。
这样的胡思乱想对于一个孩子是致命的。因为误以为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离开人世,所以会很拼命地抓住身边的东西,会去讨好身边的人,会不太敢跟好朋友闹翻,怕还没来得及道歉,我就不在了,让朋友遗恨终生。会挺怕自己临走那一刻是不是漏了些什么没做的,是不是还有什么想法没说。
有一次我在母亲面前嚎啕大哭,我确定我碰触到的那个手感是我熟悉的肿瘤的手感。母亲一脸担心,却跟我说没有的事,直到我不断的哀求,才把我带到附近的诊所。
医生说只是息肉,不是肿瘤。而我自己在听到结果之前在脑子里已经安排好了后事。
后来我知道不知道五十岁以下的人,离世是不能举行葬礼的,只有几个家人,一具棺材,几捧土,便走完了最后的人生。
有一次菊花在玩游戏,我很小声地靠近他,我跟他说“诶,周末陪我去下医院吧”,他身子一怔,猛地转过头,停下了手中的游戏,眼里带着惊恐,很小心地问我,我怎么了。
我只是笑笑地骂他神经,说我只是痘痘有点多想去看看皮肤科。
他长舒一口气恼怒地叫我滚。
我承认那一刻我其实有点感动,因为我在那个木讷的常常被我骂的朋友眼中看到了他对我的担忧,他不希望我出事,所以听到我要去医院,他都会关切地问我。
我不太能够想象,如果有天他听到我得了绝症时会是怎样的一种表情。我常常觉得真的有那一天,我那些要好的朋友应该会哭得梨花带雨。
本以为离开这个世界只是眼睛一闭,像新闻里的大学生往高楼一跳,就能轻松解决的事,可是,即使是机车如我的人,在这世间依旧有挂念我,担心我的人。
于家人,我们是心头肉,我们离世便是穿骨刺,日夜诛心,令其以后辗转反侧不得安稳。
于友人,我们是车站,纵使他日会遇到良人,但是在四下无人的街冷不防地会想起曾对酒当歌的夜。
知乎上有个专题是“亲人去世后,我们是怎么熬过去那段日子的”。
答案是永远,永远都熬不过去的。
《请回答1988》里面狗焕爸爸,平时是逗逼担当,可是每次生日的时候总会心情低落,他十多年了不知道为什么,周期发作的就是会难过。后来找到留有母亲录音的磁带,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才终于痛哭流涕,难以自持。
对于逝去至亲的想念是无时无刻,根深蒂固,思念冷不防地就会在哪一个深夜往你心上刺上一刀,你以为你伤已痊愈,但猛然发觉,早已五脏溃烂,无一处肌肤幸免。
c小姐平时也是逗逼担当。在我认识她的六个年头里,我看过她最狼狈,最让我心疼的样子是在她的母亲离开的那一刻,她憔悴的让我心疼,她哭到崩溃,在灵位面前忏悔自己为什么以前没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其左右。
为什么老天爷这么不公平,没有任何的征兆就让一个人走了,好多话她还没来得及说,好多事还没来得及做,她还没来得及让她母亲骄傲,还没来得及让她安心。
这样的来不及,以后再也不会来得及了。
我知道,c小姐的心以后是少了一块了,这辈子注定是补不回来的。可能她的人生会恢复正常,但是不会像以前那样美好了。
几年的时间过去了,很多人觉得她走出来了,她变回以前那样会笑了,但是我觉得没有,只是因为往后的日子她不得不继续往下走,至于什么时候走得出来,我不知道。
死亡真的不是一件能够洒脱到走的时候能够了无牵挂的事情,这世上的牵绊也不是一纸遗书就能交代清楚的关系。
我的父亲今年六十了,他脸上的皱纹明显,苍老到跟小时候的照片已经不一样。我不太知道那样的他如果白发人送黑发人会不会突然扛不住,我不安心,我不愿我的父母有一天会去面对这样的如果。我舍不得。
我只能好好地活,不熬夜不酗酒,健健康康地为了自己,也为了他们好好地活。
当然人有旦夕祸福,我们都不能确定在什么时候会有怎样一个华丽的离去在迎接着我们。如果有天我真的不小心得了绝症,我不太希望一直跟死神拔河,那样的狼狈跟痛哭是我不想经历的,当然我知道家里即便家破人亡,债台高筑,也会设法挽留这个没出息的我,像小时候一样在手术室外等我,偷偷的流泪却不让我看到。
只是如果留不住了,就别留了吧,别让我要听到那么多的哭声、舍不得,还有难过。
让我带着我这一生做过的成就,带着生命那些你们给我的感动。
拜托,拔掉管子,安心地让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