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无知少年的死是我一手造成的
1·
左戈是我儿时的一位玩伴，他安静话少，没事的时候总是傻傻的对着天空发呆，我们同年同月出生，我在他前几天出生，因此在后来的年岁里我总仗着这点欺负他。
左戈的妈妈生过许多孩子，但大多不足月就夭折了，左戈能活下来，是个意外。那时候左戈的妈妈怕左戈夭折，听算命的先生说，家里有恶鬼，刚出生的小孩要抱去别人家养足月再抱回家。左戈的妈妈找到我妈，希望我妈能收留左戈一个月，我妈是个善良人。身为母亲，当然懂得她的难处。于是，左戈这个小家伙就正式成为我们家的一员，那些日子里，左戈和我抢奶喝，睡我的床，垫我的尿不湿。
听我妈说，左戈那会很乖，吃了奶就睡觉，不哭不闹，醒了饿了就咿咿呀呀两句，不像我醒了饿了就扯着大嗓门哭。
记忆中的左戈是个老实本分话不多的男孩，我总是想着法子的欺负他，抢他的玩具，把他弄哭了就跑。左戈的妈妈总是瘸着腿端着一碟糖果来找我和左戈。
左戈的妈妈早年在矿山受过伤，所以腿是瘸的，她总是温柔的跟我说“言儿啊，你是姐姐，要好好待左戈呀，左戈是弟弟。”那时候我会在心里面想，我才不要这么傻的笨弟弟。但我还是点点头，然后低头吃糖果，开心的笑，左戈也笑。
我的童年是在山里度过的，那时候我爸在城里工作，我妈在老家操持家务，我爸说买了房就把我们一家人接到城里。所以我啊很期待去城里。
山里的孩子野，他们总是喜欢欺负像左戈那样不会反抗的笨小孩。左戈被打得流鼻血的时候就蜷缩着躲在墙角瑟瑟发抖，他用带了泥的手擦眼泪，结果把脸擦花了。活像一只脏脏的小猫。
我妈说左戈是和我喝过同样的奶水长大的，算我的半个亲弟弟，让我不要老欺负他，可是，我哪舍得欺负他。
那几年，我个子长得飞快，很快个头高出同龄人许多，我把欺负左戈的坏小孩一个个打得屁股尿流，逼着他们跟左戈道歉，并扬言说：“我妈说了，左戈算我的半个亲弟弟，以后谁欺负他，我就打谁。”被吓破胆的坏小孩纷纷点头答应。
我带着左戈回家，帮他擦干净脸，趾高气昂的从那群坏小孩的身边走过，左戈眼角的泪还没有干，他抿着嘴紧紧的跟在我身后。晚上和左戈躺在一起，月光淡淡的照进来，照在左戈安静稚嫩的脸上，他沉默着睁着眼睛，乖乖的瞪着大眼睛瞅着天上亮晶晶的星星，脸上还挂着伤。
我问他：“他们打你，你怎么不还手呢。”他说打不过，我说：“打不过你叫我，我给你打。”左戈说，“可我不喜欢看你打架的样子。”
左戈说那句话的时候声音小小的，生怕我听见生气。
我懒得理他，转个身就自己睡了。
2.
八月的一天早晨，我迅速的洗漱完正打算去找左戈玩，路过院子的时候听到妈妈在打电话。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因为他们的对方中提到了日期，进城，买票的词。我大概想到了什么。我说不出来是高兴还是难过。我确实想离开这个一穷二白的鬼地方，可我又有些不舍。舍不得那些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家里养的小猫小狗，学校的同学，以及左戈。
可最后还是喜悦大过了悲伤，我拿了平时舍不得花的零用钱拉着左戈去小卖部买了许多零食，满满的一大袋，我们甚至买了可乐。然后去江边坐着吃。
左戈撕开小小的一袋辣条，看了看我，然后吃的不亦乐乎，我们学着电视剧里的桥段举起可乐碰了下。算是小小的庆祝。
左戈说：“许言，我们会一直是好朋友的吧？”左戈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小心翼翼般的讨好。好像那时候的友谊就是能分享零食。
我拍了下他的头，凶巴巴的说：“当然会的啊，你是不是傻！”
左戈摸着头笑的憨憨的。
那时候伴随着我们长大的是一个又一个关于江水把人卷走的恐怖故事，记忆中，那条江是我见过最大最深的江，听说死过许多人。有一处叫绿荫潭的地方听说只要人一掉下去很快就会被流沙和淤泥吞掉。
儿时的我不懂是什么缘故，只当是深不见底的江水之下住了个会吃人的巫婆，她饿了就会上岸抓人，抓了人就快速吃掉，连皮带毛，整个吞下，连骨头也不吐，那些不幸掉进去的人再也没有回来过。
因此，我对这个地方是禁忌的，大人也不让我们去江边玩，可我总是带着左戈偷偷去玩。然后给他讲那个巫婆的故事，左戈每次都会被吓得直冒冷汗，然后挽着我的胳膊不肯松手，我就乐得咯咯笑，笑左戈总是那么笨，我随便编个小故事就把他吓得不轻。
那时候的蓝天，白云，沙滩，都是我们喜欢的样子。我们光着脚丫子在湿湿的沙滩上奔跑，踩水。我追着左戈跑，左戈边跑边笑，不小心跌倒了，摔了，拍拍手又爬起来继续跑……
那时候望着江面的夕阳，是火红的，红彤彤的，把人的脸也照得火红，我们坐在露出水面的大石头上，背靠背，安安静静，那样的下午，惬意得不行。
等天暗下来就有些怕江里的巫婆，然后拉着左戈快速往家的方向跑，跑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也不觉得累，反倒觉得刺激。夜晚，在院子里纳凉的时候就会听到左戈的妈妈数落左戈又尿床了。
我心里想着明天可得好好教训教训这个总爱尿床的臭家伙。
那时候我的世界就是家，学校，还有左戈。虽然单调，可每天却能乐此不彼。
3.
后来十月，终于到了我进城的日子，我坐上了蓝色的皮卡车去了城里。看着车外慢慢移动的树，山河，我长长输了一口气，像是如释重负。可我又觉得有些难过，我总觉得某些与我而言很重要的东西正悄悄离我而去，但那是什么呢？我伸手接过窗外洒进来的一缕阳光，随着车剧烈的晃动了一下，那缕阳光早已消失不见。
因为走得急，我还未跟左戈真正道个别，我甚至都没告诉过他我会离开，更没想过离开我他会怎么样。后来三五天到了爸爸所工作的城里，安顿好之后我给左戈打电话，他着急的问“我许言，你去哪了？”
我一脸轻松的说，“我去了另一个地方，并且从今往后要在另一个地方生活了。”
那边久久不说话，我不知道隔着电话线的左戈是怎么样的心情，我只知道我当时被喜悦冲昏了头脑毫无顾忌左戈失去我的的悲伤。
我只草草说了几句便仓促的挂了电话，我打量着城市的高楼大厦，不像山里的平底房，它显得又高又大，城里美食很多，很轻易就可以吃到酸甜的凤梨，城里的孩子很聪明，不像左戈，总是笨笨的。
那时候我还是时常会梦见我们去田野里捉蜻蜓的情景，左戈总是喜欢给我捉好看的蜻蜓，红的，黑的，大的小的，左戈捉到了总会高兴的说“许言，快过来，有个惊喜给你。”我摊开手左戈就把红色的蜻蜓小心翼翼的放在我的手掌上。蜻蜓扑闪着翅膀在我手心里微微颤动，左戈鼻翼上的汗珠顺着鼻梁那么滑在地上钻进土里。左戈摸摸头，欣喜的问“许言你喜欢吗？”
我点点头，左戈就高兴得又跑出去抓蜻蜓了。
那些梦会发生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深夜，我总会惊醒，然后无力的坐起来，回忆着那些事，渐渐得便没了睡意。
无数个深夜里我都还会梦见和左戈一起经历的事，第二天我就强迫自己忘记，我不断地告诉自己，我身处另一座城市，左戈能照顾好自己的，慢慢的他也会忘记我的。我不停地暗示自己。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我在这座车水马龙的城市里，很快将左戈忘得一干二净。
4.
我叫许言，他叫左戈。生于1996寒冬腊月，在2002年我离开了左戈，2006年左戈离开了我，离开了他的父母，我说的离开，是永远的离开。
没有人知道左戈去了哪里，我只听说，那是一个安静的午后，左戈跟他爸去江边玩，他们背靠背坐在那块大石头上，夕阳把大海映得通红，而左戈消失在那平静的江面，连他爸也不知道左戈是几时落水的，只是一回头，再也看不见左戈的身影。
有传言说，自我走后，左戈郁郁寡欢，也不爱说话，吃饭也吃的很少，人也越来越沉默寡言，经常逃学去江边坐在大石头上发呆。我不知道对着涛涛江水沉思的左戈心里在想什么，可我隐隐觉得左戈的离开或许是我造成的。
如果我不曾离开，左戈是不是就不会被欺负了，听说他被那群曾经欺负过他的坏小孩带到荒无人烟的地方报复了。就因为我曾为他出过头，他们便怀恨在心，把对我的仇恨都施加在他的身上。我无法想象他们对左戈做了什么，他们恐吓他，狰狞的打他，踢他的肚子，往他的嘴里灌泥沙，而左戈瘦弱的身体只能缩成一团，他痛苦的护着头，他们一遍又一遍的对他施暴。直到左戈护着头的手慢慢松懈，鼻子里流出了浓烈的鲜血，他们才恍然醒悟，然后都打了这么久了啊，看到倒地不起的左戈，他们一个个落荒而逃。万幸的是，左戈获救了。不幸的是，这只是一个开始。
从那之后的左戈变得比以前更笨了，精神也有些恍惚，时时在嘴里念念叨叨。有人说，左戈从小就是个傻子。真是，越长大越傻。也不愿意去学校了，每次离开家就去江边坐着发愣，久而久之，学校也懒得管他了。
只有左戈的妈妈在左戈每次不回家的时候就拄着拐杖，一瘸一瘸的到处喊他的名字。左戈听不见，即使听见了也会悄悄躲起来。他不喜欢那样的家庭，回到家仿佛就是一个阴霾，伴随着父亲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咳嗽声，左戈，他想离开。像许言一样，一走了之。不管不顾。
可是，他选择最傻最笨最残酷的离开方式。他带着微笑，没跟任何人告别，穿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朝着那个住着巫婆的地方一步步走去，一脚一脚的踩着湿软的沙子，慢慢踏进那绿的像画一样的水里。绿色的水淹过了他的头。他慢慢的消失在那方深不见底的绿茵潭里。
那天，天气正好，他跟他父亲说想去江边看钓鱼，父亲用力的咳嗽了一声然后答应了儿子的请求。因为对他来说，儿子平时从没提过什么要求。这样小小的要求，作为父亲的他不忍心拒绝，所以他答应了。可他不知道，这一去，便是永别。
我不能接受左戈离开的事实，之身买了回程的机票，我对着江面大喊，可诺大的水声吞噬了我的声音，左戈走了，永远的走了。关于他的，很多美好的事物，都随着江面，慢慢被带走。再也没有一个男孩儿陪着我长大了。
我光着脚丫子踩水，可并不快乐，我在沙滩上奔跑，可我笑不出来，我坐在那块大石头上，夕阳仿佛也在嘲笑我的悲伤。
5.
左戈，你在哪里。
左戈，许言很想你。
命运从来没对左戈好一点儿，他的家庭并不富裕，家人并不健康，父亲患有严重的哮喘病，他在那里处处受到欺凌排挤，我忘了，我是他的靠山，没有我，他该怎么办。
可是左戈，你知道吗？其实我过得也不好，在城里的学校，我穿得都是过时的衣服，扎着土土的辫子，我的爸爸并没有买房，我住在狭小的出租房里，我的父母隔三差五就争吵不休，胖胖的同学总喜欢扯我的辫子欺负我。而那时候，我很想你。
左戈，我无数次闭上眼睛，仿佛都能看到你在水里挣扎的样子，但是那条江并没有你的身影，打捞人员并没有找到你。
即便今天我在另一所城市过着谈不上颠肺流离的生活，但一想到你，我的整颗心就像被一张巨网裹得紧紧的，硬生生的疼。我后悔那些和你生活的日子里没有对你好一点，我遗憾没有看你长成翩翩少年的模样，我心疼那些没有我的日子里你是如何度过的。
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没有离开，如果可以我希望我还和你一起去田野里玩泥巴捉蜻蜓，如果可以我想陪着你一起长大直到你及冠成年。可那些逝去的时光和我错过你的日子总是在那些零碎的记忆里一点一点刺痛我腐蚀我。
我不知道怎样去弥补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时光。我只希望能尽余生最大的努力去好好赡养你的父母。
我亲爱的左戈，如果你是在玩捉迷藏的游戏，那么游戏结束了，你要记得早点出现，别再藏着了。
左戈，我想要一段朝阳路，去找你。
左戈，我二十岁了。
左戈，你离开我整整十年了。
左戈，你有没有想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