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城市的一天
陆宏飞和胡萍萍
这个清晨如同以往任何一个清晨,城市懒洋洋地揭去困倦的面纱,渐渐苏醒。由于连日晴朗,空气很干燥,溟薄的雾气一下子就无影无踪了。在清晨六点的时候,一场战斗结束了。这是陆宏飞和胡萍萍一家面对命运的战斗。
…护士Karen用剪刀剪掉婴儿血肉模糊的脐带,放到磅秤上称了称:七点九磅。然后找出一大块白毛巾,轻轻裹住了婴儿。将这个扭曲骚动的小家伙,递到那只有喘息之机的母亲臂上。这时的胡萍萍其实没有了一丝力量,想要接过来,也伸不出胳臂。
孩子哇哇哭着、喧闹着,母亲脸上是泪水和汗水交缠的疲惫的满足。作父亲的陆宏飞抱起儿子,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也许是太高兴,或是不适应,竟然有点不知所措。昨天这个被期待以久、却是完全陌生的小东西还藏在妈妈的肚子里呢。今早初次见面,宏飞忍不住左看看,右看看。扁扁脑袋上,爬着稀疏的毛。棕红色的小脸儿,净是些褶子。眼睛睁开了一条缝,还看不出像谁。那温热体肤所传来的震颤,竟然有点儿烫手。
陆宏飞回头和胡萍萍相视,萍萍几乎再没有力气笑了。宏飞轻轻地握了握妻子的手。这双手在过去的十几个小时里,差点要捏断他的手。这张平静的脸上曾经是极度的痛苦和挣扎。他不也是吗?从来没有像在这十几个小时中一样,感受到自己的软弱,妻子的软弱,甚至是医生的软弱…作为人的软弱和无助。除了祷告,他几乎不能作什么……
在这一刻,风暴过去了。
夫妻俩一年前登陆,不久被朋友带到教会,信了耶稣,最近也决定要受洗。可是作为机械工程师的陆宏飞一直没有找到专业工作。沮丧和犹豫之后,他决定进学校去读个研究生,把全部业余时间用来准备TOEFL和GRE的考试,忙得焦头烂额。
儿子来得早了点,是预料外的。不过俩人还是甜甜蜜蜜、仔仔细细地做足了准备。萍萍在孕晚期查出有妊娠高血压,不得已进出医院了好几回,在超市打的那份工也早就辞了。昨天下午,胎动加剧,宏飞开着那辆三个月前专门为迎接新生儿才买的旧车,把惊惶失措的萍萍送来了医院。路上险些追尾。…
极度疲惫的母亲回到病房就开始呼呼大睡,陆宏飞这才想起来要给加油站老板请个假。在走廊上,他看见窗外阳光已经相当明艳,冲进落地的大窗,投射在青绿地毯上。微风摇动院子里的小树,发出好听的簌簌声。
陆宏飞觉得自己的心里要唱出歌来,恨不得在窗前来个倒立。
KAREN (凯伦)
十点前后,Karen在医院三楼的产科病房又巡回了一圈。整个早晨她忙着安顿新住进医院的产妇们,几乎忘掉了照例为病人量血压。她匆匆忙忙从仪器室里取出挂着血压计的小车,这也是她今天下班之前的最后一次。Karen推起小车,就觉得浑身疲乏得很。昨天有三个婴儿出生,两个产妇即将生产。累得她够呛,头上像是盖了个铁壳子,甩也甩不去。最近两天睡得不稳,醒来过好几次。睡梦迷离中,觉得Travis半夜好像推门而入,噼里啪啦地找什么东西。有一次她逼着自己醒来,拼命想要抓住Travis,至于到底要和他说些什么,实在也是糊里糊涂。大约是“回来吧,别走了啊。”
“Karen!”瘦高个的护士长不知怎地出现在她面前,由于激动,一色潮红顶在她突出的颧骨,使得她脸上围绕着颧骨的深纵皱纹变得触目惊心。
“我告诉你Dr.Lawson要昨天给4房B床测一下血指标。你是怎么搞的,给我一个尿常规的记录。你知不知道这很紧急?!”
Karen每次看到Christa发火都忍不住不停地咽口水,这回倒是一次也没有。可能是头疼减少了她的惧怕。她用小面包似的圆鼓鼓的右手抻了抻淡绿色护士服背后的褶子,又来回在屁股两侧摆了两下。她不太敢看Christa的眼睛,它们就像是两杆小火枪。“对不起,我再做一遍,行吗?”
“不用了,Michelle做过了!…你糊涂了吗?!”
护士长气愤愤地发泄完毕,不再理她,回身走了。Karen迷迷糊糊地穿过走廊,照例要先去3号病房。路过4号房间敞开的门,里头靠窗的女人正在不停地按着床前的呼叫铃,看到她经过就大声的叫着“护士,护士!”Karen面部的肌肉还迟滞在护士长的打击之下,实在无法对她展开微笑。她慢吞吞地走过去,压抑着烦躁说“女士,有什么事?”
女人眨着黯淡浑浊的黄色眼睛,一面神经质地挥动右手,小声说“护士小姐,你看,D床的那人夜里总是去厕所,冲水的声音实在太大!我没有办法睡觉!而且,我床头的灯也不亮,我阅读也没法做!”稍微停了一下,好像她并不期待着任何回答,“我的手术是在明天下午吗?我没有准备好啊!我丈夫还没有来,他在德州,好远啦,也许不会来了!”
Karen看看她的名牌,强打起精神,轻拍拍她的背说“Lesley,冷静点,冷静点,一切都会好的。我会告诉护士长,她会为你安排的,也许会跟你谈谈,但不是现在。也许我们会给你请一位心理治疗师来,你觉得怎样?”
这时被呼叫铃叫来的Michelle进了门,轻轻的拽了拽Karen的衣服说,“我来对付。”Karen松了一口气,冲着Michelle点点头,推着血压仪离开了。
…
下午两点,Karen回到了位于市中心的家。一进门,一股熟悉的气味不由得让她打了个激灵。她任由胳膊里的食物袋子唏里哗啦都掉在了地板上,也顾不上拾捡。打开冰箱,酸奶不见了,一大块熏肉也无影无踪。可不是,Travis回来过!一下子,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平常懒于运动的她,调动了160磅的身躯,喘着气奔到了卧室。抽屉拉开了,几件内衣零零散散落在污迹斑斑的地毯上,浴室里还散发着余热的蒸汽。
他回来过了!就是为了洗澡,吃饭,还有,还有,拿她的钱!她颤着手,翻开衣橱底层,果然,那一百块不见了。咳,这是她为他准备的钱,他当然知道。所以他心安理得地拿走了,却偏偏不和她见面。Karen一屁股坐在加大号床上,旧床的弹簧吱呀呀震荡着,像垂死人苟延残喘般的咳嗽,混合着Karen由呜咽转为号啕大哭的声音,越来越响。
TRAVIS(楚维斯)
傍晚时分,Travis已经花掉了那一百块中的大部分,高高兴兴在街头享受午后的阳光了。他盯着在街角小餐店垃圾堆里刨食的小狗,忍不住和它分享了自己的好心情:“Penny,下午好!笨蛋,加劲啊,没看见底下有半块饼干!”小狗刨了食,划拉划拉吃完后跑了。Travis直起腰,顺着这条肮脏的小街继续往前走。这是个身材高得有点出奇的年青人,有一双浅绿色的细长眼睛,常常不愿意完全睁开。亚麻色稀疏的头发,略微卷曲。瘦长的脸上乱七八糟的胡子碴,从鬓角一直蔓延到了下颌。
年青人Travis两年前还是个勤劳工作的油漆工,遇上了好心的胖护士Karen,两人迅速开始了同居时代。生活无非是吵架、上班、做爱、PARTY。一次在PARTY上,有人偷偷塞给他一点白粉面“尝尝这个吧,才叫酷!” Travis以前玩过大麻,这次很快就爱上了新玩意儿。没有了它,肉体和精神上都好像患了撕心裂肺的相思病。后来他被解雇,家里的东西,包括Karen的也都拿出去卖光了,换那他称为“美梦”的玩意儿…Travis也试过回归普通人的生活,不过力不从心,挣扎了几番,索性投降,全天都用来搜索“美梦”。实在饿的不行了,回女友家扫荡一番,没事儿就悠哉游哉在街上闲荡。
小街对面庞大的灰色旧建筑前,三三两两聚集了些像他这样的人。Travis老远看见“烂猫”Alice腰间披挂了件皱巴巴的裙子,短得简直露出了半个屁股。“老兄”Larry推着个购物车,里面装着他的所有家当――也就是那么一块破毯子,正比划着什么像是和人在争论。“傻瓜,老婆和女儿烧死了,这家伙的脑筋也跟着烧坏了吧。”一群鸽子在街头树影下寻找晚餐。一有人走进,它们就忽地飞散了。不多时又聚集起来,低头继续咕咕啄取着。
“下午好,Travis!需要三文治吗?”Travis回头一看,原来是东区的John。John是个牧师,英语里带着明显的亚洲口音。他常常是在礼拜四来这里,散发食物给附近的流浪汉们。
“下午好,John。”Travis咧嘴一笑,暗红色牙床毫无顾忌地暴露在外“我吃过晚餐了。”这是一年中难得的几次身心适意的时候,Travis美滋滋地想到“只要有‘美梦’,我可不需要上帝!”不知是什么堵住了嗓子眼儿,他忍不住吐了口吐沫“咳,没那玩意儿的时候,比较麻烦…很麻烦。就是上帝也帮不了我…我又有什么法儿…”
“这个周末教堂里有很好的晚餐聚会,要不要来?”
“哈哈,John。我是个很忙的罪人!”Travis跟John开了个玩笑。寻思道“是个好人。”John想跟他们做朋友,不过,这家伙也是白费力。“瞧他穿着那么漂亮的皮鞋,嘿,没办法,没办法。”
Travis踢着自己脚上那双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歪着帮子的运动鞋,慢慢腾腾穿过了十字路口,红灯变绿灯也照样是老速度。街这边不远处停了一辆新的四轮驱动越野车。Travis忍不住打量打量,想起他以前那辆比女朋友还让人着迷的跑车:“好车啊,比我那个还酷!”
这时有个面色苍白的男人走近车来,一边打着手机,一边停在车前,他好像是在说话间犹豫要不要上车,随手将背上的背包放在脚前。很快谈话中断了,手机“啪”地被合上。这人迷茫地出了会神,也忘记了背包,跨进车里发动了引擎。
“真是个好机会”Travis四下看看,拉起背包,不紧不慢地接着向前走。“都装了些什么?没准儿是好东西,没准儿屁也没有…嗯,开这样的车,日子准他妈过得乏味…”
BILL(比尔)
Bill不知道自己要开到哪里去。
下班了,可是他早已经没有家,再也没有了。今天一整天,他坐在办公室里,不想做事,也不想和人交谈。下午几乎耽误了一个产品协调会议,坐在圆桌周围,他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只记得男男女女兴奋的脸在面前浮动,嘈嘈杂杂的争论不绝于耳,偶尔一阵哄堂大笑,大概是谁说了什么笑话。Bill只好跟着大家笑了笑。可是,这一切实在是够了。
下班以后,他突然有了个奇怪的念头:打电话给Dr.
Schwarz。也就是,他久未谋面的父亲。
“嘿,Bill,好久没见了!事情都好吧?”
“…还好….”
“嗯,那好…你不会是中了649吧?哈哈,
开玩笑啦…我晚上还有个慈善酒会,要晚了,改天聊吧。”
遥远、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迅速消失了。这是他唯一的亲人,住在同一个城市里,大概有两三年没有联系了。自从父母多年前离了婚,他就很少见到父亲。后来母亲去世了,她的葬礼上父亲也没有出现。Dr.
Schwarz
可能见过Mona一回,在Bill与她五年前的婚礼上。
Bill一直以来都很努力,以前努力读书,现在努力挣钱,在一个颇有发展前途的小公司做到了高层主管。他曾经发誓要有一个美好的婚姻,和这个美丽聪明的女人,生很多孩子,一直到老。可是没有料到自从第一个孩子降临,他们就开始了没完没了的争吵。
原来生活不过是白雪覆盖下的烂泥塘,随着天气回暖,雪上开始了第一个窟窿,丑陋肮脏的真相就再也不可避免地蜂拥而至了。所有的吼叫、拳脚、眼泪、威胁、甚至是哀求,都只是使那团雪溶化得更快一点罢了。Bill伤心地、愤懑地、绝望地看着这雪窟窿越来越大,终于明白这些不只是季节的假相。他在重重叠叠的昏沉的梦里不断看到十岁的惨淡的自己,和母亲的戾气、死亡的狞笑。如果这是一场恶梦就好。不过,在Mona带着孩子搬出去以后,他知道这些不是梦,而是真实,是他要一辈子生活在其中的、那个将要吸干他血泪的烂泥塘。他觉得被剥离了一切动力和筋骨。可是,在心底深处,凭着最后的这一点点沉默,他知道自己还想反抗――反抗Mona对他的怨恨,反抗那个看不见的主宰。
Bill不知不觉停车在Mona的公寓前,谁知道他为什么来这里,他其实害怕看见她――也许,仅仅是为了折磨自己。夜幕已经降临,公寓里开始有了闪闪亮亮的灯火。Mona住的那间始终是黑洞洞的。仿佛有一块冰冷坚硬的石头压在他的心头,同时又有一块滑腻肮脏的鱼骨头顶住了他的喉咙。他忽然觉得恶心得想吐,要是能将一切,在他身体里和Mona有关的一切吐出来就好了。他真的低头吭吭哧哧起来,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是引发了一阵咳嗽和痉挛…
极至的厌恶随着痉挛渐渐平复了,从他两天没有进食的虚弱肠胃里,升起夹杂着一丝嘲笑的瘫软。Mona上翘的下巴忽地闪现在他的脑海,那又怎样?愚蠢的自己、世界、女人、孩子…
…
不知过了多久,Bill发现自己竟然伏在方向盘上睡着了。灯光大多已经黯淡了,人们都睡了,大约很晚了吧。他摸摸索索,下意识地去找那只Mona送他的高级运动表。他想到就在今天早晨,自己已经决定不再用那只表,把它和与她有关的随身物品都扔进了背包。背包也不在了,他想不起来将它放在哪儿了,也许是丢在了办公室?管他呢,反正是要扔掉的…反正再也不需要任何东西了…
夏夜里忽然起了阵风。透过挡风玻璃,他看到深蓝的夜幕里星星闪亮,一个个送来神秘的引诱。Bill冲着星星们点点头,他觉得他懂得了它们的话语。他要离开这里,去一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也许是阴森幽暗的老林子,也许是黑沉沉的湖底。那是安全的地方…完结…静寂…永远的安眠…那是他长久以来想去的地方…
Dr. Schwarz(施瓦兹医生)
凌晨三点二十,Dr.Schwarz被呼叫机叫醒了,他嘟囔着一边揉搓着沉重浮肿的眼皮,觉得嘴里火烧火燎的。昨夜在酒会上见到了几个旧同事,聊到在市区开设新医院的事。他们提到了科室设计和统筹,他不免抓住机会高谈阔论一番。这忽然引发了Dr. Schwarz想要做全职管理的念头,他自信自己是一个有能力的人。“不错,明年就可以试一试。”
不出所料,医院急诊。Dr.Schwarz穿上衣服,给自己倒了杯水,咕咚几下喝了个干净。昨天好像Bill打了电话给他?对,好像不大开心.“这小子,总是蔫了吧叽的…也许周末可以聊聊…”
医生身材高壮,行动迅速。不多时进了医院三楼产科的门,护士Lisa跑过来“Dr. Schwarz,4房B床异常出血,是不是要提前手术?”
医生皱眉,匆匆看了遍Lesley Brown的病例,难道是以前病情分析得不够全面?这种状况,保险起见,是应该早点排手术的。可医院病人太多,医生不够,手术室也紧张。“那可不是我的错…”他在心里摇了摇头“人人在这世界上不都是冒险吗?全看你运气好坏。”
他穿上白大褂,快步走向手术室。一边问道“她还有什么其他症状?”Dr.Schwarz是早年移民来的德国人,说话时鼻音很重,有点嗡嗡地。
“心跳、呼吸加快,血压轻微下降。另外,她的情绪非常不稳定。”
手术室门在医生身后“啪”地合上了。
…
清晨时分,3房的产妇胡萍萍怀抱着出生的婴儿,和丈夫来办理出院手续。红褐色赖头赖脑的婴儿瘪着小嘴,在妈妈的怀里安睡着,呼吸沉沉。
他在回家的路上了。萍萍低头逗弄着儿子,“宝宝,你知道吗?我们要回家了。家里有暖和的小床,有香甜的妈妈的奶喝。”
然后呢?然后会有塑料玩具,还会有电动玩具。他会吱吱呀呀地说话,会哭得流鼻涕。也会跪在床前为生病的小狗,和非洲的孩子祷告。然后他上学了,开始和爸爸去玩冰球。再后来,他大学毕业了,也许会到另一个城市……
胡萍萍抱着孩子想得出了神,不由得已经来到外面。晨风裹挟着街道那边汽车奔驰的噪音,初次访问了这个新的、还未舒展的面孔。萍萍意识到这是一个新的世界了。她眯起眼,忍不住打量了打量自己的周围――又一个清朗的夏日清晨。医院隔壁的小教堂顶,银色十字架的两臂上,流动着一层清凉的、若有若无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