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马线上的重逢
夜裹着严肃的外衣,天空闪烁静谧的星。街道未曾入睡,汽车咕噜,行人碎语。我连打几个哈欠,揉了揉眼,写下最后一段,便将日记合上,锁入抽屉。
今天上午,天空蔚蓝,洁白的河马望着苹果,慵懒的狮子打个哈欠。我朝校外走去,应该是由于放假,校门外比平时热闹。几个人站在校门一旁,也许在等人,也许正商量去哪儿。有辆黑色奥迪缓缓开来,挡车杆并没有自动升起,一旁的房间走出穿制服的门卫,俯下身靠近车窗询问了几句,就转头向屋内的同事做手势示意,然后车杆抬起……一旁的小门开着,有人推着自行车进入,也有人不顾劝阻,骑车驶进去,恰好与我擦身而过。
走出校门,突然觉得眼前变亮,可能之前校园里的银杏和校门遮挡住阳光。我向左侧头,三位女生各捧一杯奶茶,颜色却不一样,红的,橙色,绿的。她们挂着笑,一边说一边走,一会儿,我们也擦身而过。我往左前方走去,停在斑马线前,此时对面是红色的小人,显示还有60秒,又马上变成59秒。那一刻,时间如此清晰地在面前流逝,可这时,人不会觉得它如白驹过隙。身旁站一对情侣,女生娇嗔地和男生说笑,双手挽住他的一只手;前边的男生笔直站那儿,像玩木头人不许动的游戏。左上方两位女生,活泼许多,依稀听见在谈论八卦,说到有趣的地方,无视旁人,哈哈大笑。
对面是一排店面。正对面一家文具店,老板是位和蔼的大爷,大概六十多岁,在门口放一只凳子,没人的时候就坐那儿,有人来,便进店跟着,问人想买什么,然后准确地告诉他们商品的位置。文具店左侧是另一家文具店,面积更大,门口放着海报和杂志,进门左侧有收银台,坐着一位或者两位年轻的女收银店员。如果你进去买东西,她们会朝你微笑,你自己走走看看,她们并不会跟着,然后问想买点什么。再右边往上,卖炒饭盖饭的“饭店”、卖米线面条的“面庄”、迷你的便利店。
文具店右侧,一家奶茶店,里面放上几张桌椅,一侧的墙上贴满了纸条。上面是不同的字迹,“某某生日快乐”,或是“愿我们友谊地久天长”,然后右下角字小一些,是双方的名字,又或是画上一颗歪歪扭扭的桃心,写上“我喜欢某某”,却没有署名,这就是羞涩的暗恋。如此,不胜枚举。常常有学生坐里面一边喝一边说说笑笑,多年后,他们回忆起校园时光,一定会忆起在奶茶店里的惬意。朝右边再往上,是XXX书店,由一对夫妇经营,有时候也有一位老奶奶。学生常常会去那买资料书,多半是老师指定的,像我这样不务正业的学生,进去多是买杂志和小说。书店往右:另一家书店、餐馆、餐馆、甜品店……
指示灯变绿色,我踏上斑马线,走到三分之二处,看见了他。
淡蓝色T恤,浅灰的休闲裤,和我印象中的他变化不大。他也发现了我,刚迈下路牙,又退回去,等在路牙边上。我走上路牙,站到他身边,他往后退了退。
“好久不见。”我看着他说,轻轻一笑。
“的确。”他回答,话仍然如此省。
“那……”我本想问最近过得怎样,但话刚出口又重新咽下去,转而问:“你还在学物理吗?”
他肯定回忆起什么,眼神闪烁,有片刻沉思,又突然回过神,说:“还在呢,我记得第一次和你说话,就是你来问我物理题。我给你讲了一遍,可你皱起眉头,说没听懂。”
或许,有些女生天生对理科迟钝,我就属于此类。不过,仍然记得,那次我不会做,先去问了他的同桌陈柯,可陈柯不会,就把写有题目的本子递到他的面前。他一向不爱说话,让人觉得难以靠近。陈柯站起来,示意我坐下。他看了一会,侧头看了我一眼,拿着笔在他的草稿纸上写出简要步骤,然后给我讲解。可我觉得过于跳跃,听得恍恍惚惚,仿佛有几朵白云在脑里飘荡。不知不觉已经讲完,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一旁的陈柯,无奈地说:“我还是没懂。”
“所以你那时又马上看了下草稿纸上写下的步骤,重新整理思路给我讲了一遍,我终于听懂了!”
他突然伸手轻扶住我的手臂,说:“站过来些,免得被过来的车擦挂到。”那时,绿灯已是第N次亮起,一位男生推着电瓶车过来。
他手触到我的一刹那,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像触电似的,感觉手臂也颤栗了。我竟然不好意思起来,不觉地轻微低下头,很快在自己意识到后,又瞬间抬起来。“谢谢。”我往里挪了几步说。
“可能是我喜欢省略步骤,所以没讲清楚。”
“不,是我太笨。”
“可你明明很聪明。”
“……”
“你还记得那会儿,老师在上面讲课,我俩在下面悄悄讲话,说文学呀,说动漫呀,什么都聊。”
“哈哈,对对对,我还借你的书看来着,还发现了你书上小小的批注。”
“我就知道,后来想到上面有自己写的可笑的话,觉得好丢脸。”
我看向奶茶店,说:“走,我请你喝。”又突然意识到他不喝,马上改口:“你应该像以前一样不喜欢喝这些。”我想起第一次请他和陈柯去喝奶茶,陈柯说他不喜欢喝那些,但他后来还是一块儿去了。他坐在那儿等我和陈柯拿奶茶。之后,我们坐着聊天,我说去便利店买瓶水,他挥了挥手。陈柯说娱乐八卦的时候,他没说几句话,看着我们,偶尔笑一下,淡淡地。可当说到书的话题,他像喝过兴奋剂,马上变成另外个人,讲最近看了部小说,推荐我们也去看,又给我们说卡夫卡是如何的天才。“诺贝尔委员会没有把奖颁给卡夫卡,却给了另外一些糟糕的作家,这一定会成为诺贝尔文学奖历史上的笑话。”他一本正经地说。那种时候,我和陈柯看着他,又互相看了对方,暗自发笑。讲一阵,陈柯把玩起手中的奶茶杯,用指尖轻轻敲桌面,我听得忘记喝奶茶,时不时插几句话。
我们一起走进书店,老板正坐在椅子上,见我们来便站起,问想买什么。他说:“就随便看看。”老板听后,又坐下去,我想:“她已经不记得我们了。”
我和他走到书架前,他一边碎步,手指也一边在一排书脊上滑动,然后突然停止,抽出一本书,随意翻了几页,又将它放回空隙。那排书扫完,便倒回微微抬头看上面一排,在某处停住,伸手抽出一本。
“你看,《李清照词集》。”他把书递给我。我看到封面,很熟悉。不就是那次他借我的书吗?我翻到目录,找到那首《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把开着的书拿到他面前,指那句“知否,知否?应是红肥绿瘦”。
“你现在知道了吗?”我问。他以前那本书上,这首词后面有一句他自己写的话“不知道,不知道”。我看到不禁笑出声,偷偷地把那一页拍下来,照片存在QQ私密相册里。
“好丢脸,我以前读词的时候乱写的,不小心暴露了。”他很快反应过来说道,把书从我手中拿过,翻动。
“看这首《武陵春》。”我略微偏过头,“风住沉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不觉轻轻念出来了。
我笑起来,“载不动,许多愁。”我说,“你是不是在后面写了句'多少钱一斤?把愁卖我点儿’?”
“你记性真好,这都记得,我也是刚刚突然想起这句。”
“我让你把这本书送我,你还不愿意呐。”
“乱七八糟写了那些,实在不好意思送你。”
“可我明明都看完了呀,所以你还是送我了。”
“你送我那本《古文观止》,你自己都没在上面写什么,除了一些字词意思的注释,不公平。”
“哎呀,我可不像你那样的,就算有,也不好意思拿出来给人看的。”
……
我们走到门口,他拿起一叠《周末画报》对我说:“不买一份《周末画报》吗?”那是我以前爱看的杂志之一,五块钱一大叠,纸张还不错,里面内容也很丰富:服装、手表、珠宝、时政、财经……基本每周都买,坐在教室慢慢翻。《周末画报》分成独立几册,通常我看一册的时候,会把另外一册拿给他,之后又换过来。有时候看到有趣的,又会拍他肩膀,让他看。我翻得比较快,常常比他看得快,只剩下他手中那册没看,我便将头侧过去,一起看。他察觉到我在旁边看,就主动把它朝我这边移过来些。我如果觉得拿得太过来,让他不方便看,又会把它朝靠近他的方向挪一点儿。
“今天就不买了,难得拿。”
“哈哈,买本《乌龙院》吧,这么小一本,放包里就好。”《乌龙院》,我以前是不知道的。有天突然发现他在看一本小书,时不时会笑。我好奇凑过去,原来是漫画。他告诉我那是《乌龙院》,挺好玩,又从书桌里拿出另一本递给我。我翻了翻,三个和尚,一个小朋友,的确挺逗。那以后,我常常在他那儿借来看。
“这个行,都有一些时间没看过了。”我说,看到他准备拿出钱包,连忙挡住他的手,“我自己付钱就好啦。”边说边赶紧拿出钱包,抽出钱递给老板。
走出书店往左走,路过另外一家书店,没有进去,以前也不爱去那家书店,大概老板不如上一家随和。走到餐馆前,我小声说:“你还记不记得这家,那次我们去吃炒饭,好难吃,然后我们说再也不去了。”
“对啊,这家的扬州炒饭是真的难吃,那天陈柯非要吃那个,还说扬州炒饭好吃,让我们都试试,结果这家的炒饭,吃得我们三个想吐,赶紧付钱走人。”
“呀,你连扬州炒饭都记得,还说我记性好!”
“恰好记得啊,然后我们去了前面那家。”
“对对,那家的牛肉面是真的好吃。”
“你不也记得这么清楚吗?”他看着我说,我们相视而笑。
已经走到甜品店前,我说:“你等我会儿,去买个布丁,我知道你不吃这些。”
“我现在吃了呀。”
“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
“那我一定要请你吃一次,以前想请你吃,你都不吃,所以你要吃什么?”
“和你一样就行。”
我买完递给他。自己吃了一口,还不错,又问他现在怎么也开始吃这些了。他说有天很无聊,刚好路过一家甜品店,莫名就走了进去,看了看单子,觉得名字有意思,就点了一份。吃后竟觉得好吃,之后时不时会去尝其他的,发现很多都挺不错。
他同我聊到提拉米苏,说自己是个提拉米苏“患者”,让我第一次知道了“提拉米苏”在意大利语中的意思是“马上把我带走”。可当我问他为何迷恋时,他只是勉强挤出笑容,淡然地说了句:“可能就是某种机缘吧。”
指示灯变绿色,我走到斑马线的三分之二处,看见了他。
淡蓝色T恤,浅灰的休闲裤,和我印象中的他变化不大。他正从马路牙上走下来。我直视前方,突然在某个瞬间感到与他对视,像惊鸟一般,迅速收回目光。我走了过去,就在他将要在余光中消失的瞬间,感觉有人拉手。脸变得发烫。身旁突然出现一个匆匆行走的男子,“原来是他碰到我了。”我恍然大悟,暗想道,“还以为……”我叹了口气。
终于,余光里也没了他。我走上路牙,在指示灯灯柱旁停下来,转头,看见他的背影,越来越远,最后拐进校门的右方。
“他看见我了吗?”我想,“也许没看见吧。”
“可我明明觉得有个瞬间,与他对视。”我有短暂的晃神,“算了,还是别想了。”回过神来,走到了文具店前。
文具店已经不是当初的模样,那位大爷也不在了。店门口左侧有收银台,一位中年男人坐着,右手握住鼠标,电脑屏幕里的电视剧画面静止,中间弹出广告。
“你需要买点什么?”老板和气地问。
“我就随便看看。”
我又好奇地问到以前的大爷怎么不在店里,结果得知他已去世,现在的老板是他的儿子。我随便翻了会儿笔记本,又拿起几支中性笔看看,随后就离开了。将要出店时,还听到老板的一句“慢走。”
我路过下一家文具店,门外还是杂志和海报,收银员背对着我,不知还是不是之前那位。“哦,原来文具店之后还有一家面馆,之后才是‘饭店’。”我突然意识到记忆出错,遗漏掉一家店。走到便利店,店名已经更换。里面的货架摆放和以前也有很大不同,我买了瓶矿泉水便走了。
突然想去买本杂志,又往右走上去,到了XXX书店。
“你又来买杂志吗?”女老板问。
“啊?是在和我说吗?可我好久没来买杂志了。”我心想,“那应该不是对我说。”
我转过头,身边也没有其他人。“难道是记错人了?”心里想着,便说:“你是不是弄错了,我毕业几年了。”
“我知道呀,你那时经常和一位男生一起来买杂志。哦,我刚才还看见他了,怎么没一起来?”女老板对我笑着说。
“是么?我没看到他。”
我很惊喜,居然还记得我。我来到书架前,看了一会儿,发现《李清照词集》,把它抽出来。已经不是他曾经送我的那一版。我翻到目录,找到那首《武陵春》的页码,看着那首词,不禁想到些什么,又将书合上,重新插进空隙里。我走到门口,《周末画报》外面依然是一层透明的塑料套。我买了份,又问有没有《乌龙院》。
“已经不卖了,好巧,那位男生刚才也问过《乌龙院》,还买了《周末画报》。”
他还在看周末画报,不知道看的时候会不会想到我呢?我为什么会这么想?还是别多想了。
想去甜品店,可是最近在减肥,我克制住自己,却还是走进奶茶店。买了杯奶茶,我站在贴满纸条的墙前,往靠近角落的位置看去。已经不是当初自己贴上那张。我伸手轻轻触碰边缘轻微上翘的贴纸,却惊奇发现下面还有一张。那里面有一团杂乱的黑色线条,是我的!我转头看,老板正在和刚来的女生说话,便迅速将面上那张小心翼翼地掀开,撕走底下的,然后疾步出店。
原本白色的纸已泛黄,字迹暗淡。“我们都要好好的。”简单的一行字,右下方是一团杂乱的黑色线条。我知道,掩盖的原本是我名字的第二个字,当初写好,又迅速把它涂掉。那天,我看了一张张别人写好的纸条,自己也从旁边的位置上取出一张纸。犹豫了会儿,决定写“我喜欢你。”又立马在心里否定,最后写成了“我们都要好好的”。名字不敢写全,只写出第二个字,可想了会儿,将它涂掉,把纸条贴到了靠近角落的位置。
打开QQ空间,删掉已经私密的若干图文。
我在日记里写下今天的最后的一段话:“重逢,是最后的正式告别。有物是人是,也有物非人是。物是人非,变成了物非人也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