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
一
人心只有至死那一刻最纷杂,尖叫,疑惑,怒吼。
至始至终老三都将他剑下之人的恐惧和痛苦看在眼里,却不曾如他们一般痛苦,而是不断地更加疑惑和烦恼,这些痛苦千奇百怪,却偏偏叠加起来,搅得他心烦。
老三是一名不太出名的杀手,杀手不应该会同情,对于老三来说,人没有该不该死,只有要不要杀。
方才那人,将死之刻仍在质问自己为何会死,鲜活的面孔犹如盛开的白芙蓉花一刹间失了颜色,颓然落土。
月悬中天,满地的透亮。
“我要算命。”女子冷声道。
“你认错人了。”
有物携着风声刮至耳际,他伸出两指,稳稳夹住:“五百年前,萧念尘。”
透过黑暗,定定地看着她:“劫走金棺,召唤亡灵,却救错了人,可惜那人太老我不认识。天下痛苦,唯有自救,你又找错人了。”
“告辞。”老三脚尖一点,飞速离开。
行至城郊孤僻处,一古朴小宅。
趴伏窗前,窥见一位女子,青丝如瀑,正倚窗而靠,似要推窗赏月。
老三微微挪步,退至一旁。
细细的眉,柔弱的眼,杏仁般的眼眶里盈满了月光,精巧的鼻子轻轻抽动了一下。
“这月虽好,却连树影也不能有,如此病躯,余生只能同清冷月光相陪么。”
她在心下暗叹,老三有些忘情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脸:“啪。”这一掌在空旷的院子里格外清晰。
“谁!”那双清柔的眼鹰犬般警觉起来。
老三从暗处出来:“在下奉命来取小姐性命。”
“噗!”她摸着发尾,轻轻笑道,“你打算怎么杀我?”
老三给她笑得有些恼,抽出软剑,欺身上前。
“这是什么物件,”她扬手搭上软剑,轻轻摩挲,“割在身上疼不疼?”
她缓慢却毫无顾忌地抚摸着剑身,一下一下,像是抚在他身上,细密的睫羽间闪烁着月光,清冷而寂寞。
“你叫什么名字?”她拿着剑身,宝贝似的捧到身前,“我想看看外面的月亮。”
鬼使神差的,老三已翻身把她抱了出来,软而温热。他终于回过神来,把人丢下,抽回软剑。
她满眼里稀奇的光,断线木偶般垮倒在地上,捧着软剑的双手淋淋地涌着鲜血。
“这院子里真的有树啊,我怎么就看不到呢?”她半趴在地上,用受伤的手强撑着身体,探身看着。
这月夜下,万物披着银光,竟不似夜晚。
老三的眼睛抖了一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的腿?”冰凉的剑尖抵至她颈上。
“劳驾,我不想死在这。”她好看的脸在笑,可眼下却显得分外凄凉。顺着她的眼睛看过去是院子里仅有的两颗树,老三不认得,树并不茂盛,远远的栽着,都要栽出院子了。
老三心下一动,小心地把人抱起,一步一步,无比缓慢地走过去。
微风间,她柔软的头发划上老三的脸,细细碎碎的痒意。轻轻把她倚放在树干旁,反而无措地站着,像第一次杀人似的,恍惚间这十年的寂寞和恐惧好似都不曾有过。
“你叫什么名字?”她又问,“我活了这十几年都没有名字,只见过那扇窗外的物事,也不知有没有爹娘,一天比一天盼望,又一天比一天无望,只知道我大概不该生下来。”
“我不喜欢她们叫我小姐,所以我给自己取了很多名字,隔一阵子就换一个。听她们说我姓谢,人没有名字怎么能算人呢?我挺高兴的,你终于来了。”她自说自话的,忽然有些激动,“不管白天黑夜,影子是最有趣的,奇形怪状,好像下一刻就能同你说话。你知道吗?可惜你不能有影子……”
剑尖又近了几分,鲜红的血色裹上剑身。
“带我走,我们离开这里,真正的做为人活着,你不想吗?救我,也救你自己。”她顺着单薄的剑身,攀上他的手掌,望向他的双眼不再柔弱。
老三有那么一刻的失神,最终仍是剑尖一转刺进了她的喉咙,鲜血泊泊地流着,她眼角渗出泪水,心里却无比平静,比这夜还平静。
老三仓皇的丢下剑,他想要狂叫,久无波纹的心撕裂般隐隐作痛。短暂的心灵契合让他无比满足,可看着这张山水描摹般的脸失了颜色落在土里,他强压着心里翻涌的起伏,收起软剑翻身离开院子。
二
东市依旧纷闹无比,西市那糖果商人陆甲又来了。
他在找人,却不知自己在找谁,老三看着他,忽然就很困惑。人怎么会爱一个从未见过的人那么深,他此时泥足深陷的痛苦若跳脱开来看,大抵很可笑吧,如果是之前,老三会这么想。可谢影不会了。
“你若当真活够了,天黑之后可以来找我。”老三缓缓道。
陆甲晃了晃头,丢下十枚铜子转身离开。
天色将昏之际,卦摊又来了客人。女人美艳的容貌掩在金色面具下,这是一个活死人。少年眉目清朗地站在她身边,摇着扇子笑道:“老人家,陆甲可曾来过?”
“测字五文,算卦十文,客官是测字还是算卦?”
“哈哈哈哈,测字。”少年大喜,丢下一把金叶子,行云流水地写下个“月”字。
“月悬中天,即在心间。客官并不寻月,又逐月至此,欲与何为?”
少年一愣,扇骨一下一下敲在手掌:“有意思,姐姐这老头挺有两下嘛。”
“多谢。”被称作姐姐的女子微微一笑,“告辞。”也没有招呼少年,径自离开。
“姐姐等我!”少年也拱手,急忙跟上她。
老三看着她盈盈的背影,激动地从卦摊窜起,竹签掉了一地,“什么是七彩之梦?”
“哦?”步子顿了一下,她悠悠转过身,扶了扶面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算卦人也有不尽人意之事?”
“陆甲的糖果袋里装着数不尽的糖果,每一颗都有不同的功效,但单有一种极罕见的叫做七彩之梦,据说只在月圆之夜出现,吃下即可美梦成真,得偿所愿。”少年从女子身后探出个头,俏皮地解释道,“怎么,老头,莫不是夫人早逝你想念的紧?还是看上哪家姑娘,想变年轻?”
“万事皆能如愿?”老三连迈几步,行至女子眼前,“起死回生如何?”
其实不用问,从一开始他就看见了这二人心中所想:“得到七彩之梦”,如此令活死人及皇帝都追寻的罕物,怎会是凡物。
“我同你们去找陆甲,只有我知道他去哪了。”
“好啊。”女子略怔了一下,转而又笑,正过身子对着他,“小女子叫萧念尘,是五百年前帝都国师,先生高姓?”
老三心下一惊,“我只是在闹市算卦讨生活,别人都叫我老……”忽又想到什么,攥紧拳头,改口道,“我叫谢影。”
三
布兰德家族在极北之地,越接近天气便愈恶劣。
萧念尘是活死人,谢影尚能抗住,小皇帝却咬牙坚持着,这半个多月里冷得牙齿打架,还有心攥着棉衣跳着脚说几句俏皮话。
是夜,已至极北都城门外,碍于守卫森严,谢影一行决定想好对策,翌日一早进城。
小皇帝勤勤恳恳拾了柴火,萧念尘指间搓出个火苗,篝火便燃了起来,小皇帝喜得满口“姐姐厉害”。
商量完对策,萧念尘及小皇帝便睡下了。越接近目的地,谢影心头越不安,想起多年前神官警告他:“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去布兰德找他。”
对于即将见到神官,他即期待又害怕。期待见到救命恩人,又害怕打扰到神官。
“你要记住,若不是骑士在幼时救过我,你早就死了,你要时刻记住骑士对你的恩。”
神官总是冷着脸,只有百般夸赞起骑士时冰封般的表情才会有些松动。
“你最不应该同情的就是你自己和你剑下的人。”冷如极北寒冰的声音在谢影耳边响起,令人不禁通体发寒,“我跟你说的你是不是全忘了?”
“神、神官……”谢影的声音和身体都有点抖,努力克制着抬头看着神官的脸,咬牙道,“谢影不曾忘!”
“谢影?”神官冷哼,“真会自作多情。”
谢影脸上一热,忘了疑惑,“此次来极北没想过打扰神官,实在抱歉。”
“明日带他们回原处去,我会让骑士安排好马车在城外东南角五十里等你。”神官没理会他,嘱咐道。
“可是……”谢影慌道,起身追上神官。
“可是什么?七彩之梦只有你们想要吗?”神官没有停下,不容反对道:“若明日骑士告诉我你仍在极北流连,谢小姐就真的会死在你面前。”
神官翻身上马,马嘶声远去。
谢影听见“谢小姐”仍追问:“神官可知布兰德.月的下落?”少时才反应过来,莫大的惧意如潮水般涌来,那晚院子里的一切,竟全是假像?可她又何苦骗他?
他一时陷入重重疑惑,明日必不能就此回去。
四
萧念尘翻了个身,嘴里呓语着什么片刻又安静了。
谢影吓了一跳,见她没有转醒,便也远远睡下。
不久,萧念尘处又传来细微的声音,仔细听便能听见:
“你们帮我进城打探好了,必有重谢。”“说好了,我要九百九十九只蚊子,呱!”“这天寒地冻,我上哪给你找蚊子!?换成金叶子,行不行?”“什么是金叶子呱?”“金叶子可以想买多少蚊子就买多少蚊子。”“这么厉害?成交成交呱呱呱!”
萧念尘望了眼小皇帝,不禁叹了口气。人生自古,无论经历多少折磨拥有多少富贵,欲望总是无穷的。
翌日,谢影只字不提昨夜之事。按计划三人打扮地狼狈些,装成落难妇孺混进城。谢影临时说怕身手泄露,不如他自己靠轻功从偏门混入,小皇帝担忧不让,萧念尘则极力支持,于是分头行动。
谢影先去了城外东南处,伏在密集的草丛里。果真有一辆马车,迟迟不见骑士,但仍然不敢轻举妄动。
谢影正准备离开,却见马车上有动静,半晌,轿帘被掀起,一美人探头出来察看,细细的眉,清柔的眼,颇有弱柳扶风的味道。
谢影傻了,一时间千头万绪同时也化了泡影,他压低声音喊她:“月亮!”
她听见了,疑惑的朝他这边看过来。
他从远比人高的枯草丛里走出去,漏出脸来,怔怔地站在那,不知该往前还是继续。
风刮的狠了,枯草丛动荡起来,此间谢影仿佛失了一身本领,痴傻了。
“那我今天就叫月亮,你叫什么?”她也看见他了,吃吃地笑,高声喊道,“你今天叫什么?”
谢影轻点脚尖,借枯草之力旋即到了她跟前,反而有些扭捏,低头答道:“谢影。”
她正要笑他,嘴角却溢出温热的鲜血,源源不断地落在谢影肩上。
“神官……要、要我在此处,此处等你……”谢影跳上马车,毫无顾忌地搂住她,反复擦她嘴边的血,她双唇开合着,血色逐渐将她苍白的脸染红,渐渐没了生气。
悲至极处,谢影发出了野兽般的哀嚎。
五
极北城乱了。谢影握着软剑一路杀进城里,一身淋漓的血污和伤口,木然的五官只有两只眼睛搜寻着什么。
寻至神宫,萧念尘同一名女子并肩坐着,似进入梦境般纹丝不动。一只青蛙蹲在旁边,嘴里滑稽的叼着几片金叶子。萧念尘的面具取了下来,有半边脸上像是腐尸般面目全非,仿佛笼着黑气,那女子一头红发似火一般烧灼着谢影的心。
谢影将剑横在两人颈间,嘶哑着声音:“给我七彩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