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我是一个从事技术工作的人。

  回首过往，一生里写过最长的文章就是高考试卷上的议论文，而且还不是全原创。那时候班上46名同学，不管考试遇到何种文体，写出来的文章大体都一样。原因无它，手里有针对各种文体的名人警句，脑子里背得有各种文体的起承转合的套路。语文老师都给我们整理好了，还给打印出来，统一装订成诺基亚砖头机那么大的册子，有黑板擦那么厚。早自习还得规规矩矩的摆在课桌的左上角，身任班主任的语文老师还得挨个检查，课前点名背诵，偷懒者罚抄指定古诗文五遍。

      有一次市区联考。作文是一篇关于立志的议论文，46名同学，有31名开篇第一句：“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接下来就是同样的笔调就事论事，同样的例子往上照搬，同样的抒情表词达意，末尾也大多一致。

  这下可了不得，一个学校出现了雷同卷，而且是罕有的作文雷同。17篇作文除了少数的遣词造句不一样，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稍作修改后的结果。由于我们学校那次联考排区第一，总分还远远的把别的学校甩出去老远，这就成了眼中钉、肉里刺。联考是交换阅卷，别的学校老师抓住了我们的把柄：作文都如此雷同，其它科目一定做了假、作了弊，要严打严查。本来是一件极小的事情，被无限放大了。教育局下来人，校长请去调查，班主任请去约谈，同学请去审问，还调了监控摄像头。查不出结果，不行，教育局对别的学校没个交代。重新考，专考语文，结果还是一样。再考，教育局工作人员亲自督考亲自阅卷，作文还是大同小异。逐项排查，缘由找了出来：诺基亚大小，黑板擦厚的作文套路本。教育局不置可否，给校长留了一句话：贵校学生执行力太强，创新力不够。此事终了。

    那位教育局工作人员的话也算金口玉言。十年后班级同学再次相聚，硬是没有任何一位从事与创新有关的职业。都在工作中原有的套路里循规蹈矩，做得有模有样。

    到了大学，写文没有套路，也无需套路。人和网络亲近了，入党申请，个人总结，结课论文，键盘一敲，鼠标一动，3、5千字轻松搞定，剩下的就是重组句子，调整用词，降低重合率。步骤可归纳为“搜索—复制—粘帖—修改”文章里连自己的一丝思想都没有，更别说创新了。从那时起，写作已经离我渐行渐远，提起笔静下心来动脑筋写作逐渐成为一件奢侈的事情。我还暗自庆幸，终于可以摆脱文字的负累，不在被写文所套路和烦心。

      大学选的理工，严肃性文学从来不看，鸡汤性文字从来不感冒，传统文学从不去沾染。反而热爱那时流行的小白文，看起来也方便，一部智能手机便可以阅览群书。《酒神》、《星辰变》、《斗破》看得津津有味。好在那时能分清主次，《马泽》、《思修》、《政经》、《邓论》这些课全然被手机屏幕取代。唐家三少、西红柿、梦入神机，就成了我的老师。英语课、高等数学、专业课那是决然不敢把手机带去的。不说以后还得靠其生存，至少不能挂科，挂了太难补回来了。

    也许我个人在小白文里确实没吸收到丁点营养，文看得非常多，几亿个字说出来也不吹，换到古代去，把这些字刻到竹简上，别说五车，恐怕五百车也装不完。因为确实也没在里面学到啥有用的知识，也羞于用“学富五车”来形容。至于“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读书我确已经破了万卷：网文都很长：几百万字太少，几千万字也不多，还有网文作家宣称要写过亿字的长篇巨著。书读了许多，下笔却越来越没感觉，没有电脑的情况下，写600字个人总结就像人得了便秘，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憋，通常要憋得面红耳赤才产生一个词语，写成一句完整的语句，真的可以把人弄得腰酸背痛腿抽筋。规定600个字，边写还要边数，真恨不得连标点符号也算进去，数到598个字了，才算是完完全全解脱，全身心放松，大病初愈般，还要为少写两个字，偷奸耍滑了暗自夸奖自己一番。甚至还有几次因少写三字，偷了懒，自鸣得意到要请同事出去撸串喝酒K歌以示庆祝。喜笑颜开、意气风发的姿态还被同事误认为我找到了大美女做女朋友，率先脱了单，于是大伙情不自禁地八卦起我来，我自然三缄其口。你说奢侈不？

    工作了，从事的是纯技术行业，面对的多半是表格和数据，更是没写过一篇完整的文字。人又再次退化了，也到了连网文都吸引不了我的年龄，公事、私事、家事缠身，更加没有环境、氛围、心情和时间静坐下来。在一杯茶、一本书、一台电脑、一个安静的环境下敲上几行字，标上几个标点，对我来说愈加奢侈。就连每年的年终考核总觉，也是千年不变的材料改写几个时间点而已。

    哪位哲人说过一句话：曾经主动极力逃避的，以后都会被动的加倍补回来。响应国家号召，企业技术骨干要下乡扶贫两年。乡下的生活丰富了，工作却难做了，特别是文字性工作，更要命的是文字还要创新。要上交扶贫报告、事迹报告、典型报告，技术培训报告，一堆一堆往下压。没有？不行！刚性指标和硬性任务，上交不上去，只能说明工作没做到位，继续留任开展工作，两年、四年的拖下去。那可耽误不起，写报告得创新，网上也搜不到现成文章，生活中找不出实际事例，没了套路，只能靠瞎编乱造，用委婉点的说法叫“虚拟现实”。人急得团团转、压力也大，真的就便秘起来，但工作还得照样开展，还得去“虚拟”。

  “以前逃避的，现在得加倍补回来”。不“虚拟”，工作做得不好，领导会否定你，人和以前所做取得的成绩就变得“虚无“了。“虚拟”了，有风险，被“上面“查出来，单位做的工作“虚无“了，个人也就“莫需有”了。

    写文对我极端奢侈了，要圆滑，写出得东西表面上看不出纰漏，“虚拟世界”要让上面下来人差也差不出问题，最好有“代入感”，让上面的人也被代入到你“创造”的世界里去，这样就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皆大欢喜的结局。这真的奢侈了，非得网文大神才能做到！

    再奢侈也得品尝，偿还期才刚开始，不知道何时才能把曾经逃避的弥补回来。只能自个练练写写。先把自己代入进“虚拟现实”。以此自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