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开：如龙，气吞万里（4）死局

第四次川中岛战役上杉、武田两军浴血八幡原，损失皆是极为惨重。甲斐这边武田信繁以下多员大将战死，士卒伤亡四千，超过对手整整一千人。主帅信玄遭遇踹营，连挡三刀，身负重伤，险些交待在北信之地。越后这边战损相对较少，没有重要将领伤亡，大部分损失的是负责殿后的甘粕景持部队，撤退途中重创于高坂昌信奇袭队。单纯从战损比的数字比较，越后胜而甲斐败。

然而考察一场战役的胜负，还是要看对阵双方是否达成战前确定的规划企图。上杉谦信此战未能实现拔除海津城的战略目标，甲越双方以犀川为界，犀川以北的善光寺成为越后门户，而犀川以南大片信浓土地沦为甲斐的势力范围。从这方面来说，甲斐胜而越后败。

当时之人有评价，卯刻到辰刻是越后占据上风，辰刻到巳刻则是甲斐赢得胜利。这样的说法，或许是一个比较公平的结论吧。

川中岛大合战组讨尽 真田兵部 新发田因幡守 歌川芳艳作

甲越双方倾尽全力，两败俱伤，睁眼看世界，蓦然发现时代已经大不同。蜗牛角上争百事，石光火中误此身。

上杉谦信围城小田原，把北条氏康暴打成了猪头。等到北军撤回，相模北条再度神气活现起来，趁机重返关东，大声咆哮我胡汉三又回来啦，吃我的喝我的统统给我吐出来。

东国那些见惯风雨人情的国人豪族看明白越后强龙压不住相模雄狮，真想吃肉喝汤，还得是三代盘踞关东的后北条，纷纷投奔小田原麾下。怕什么武家栋梁，什么关东管领，若没有你那才叫可悲。怕什么天下布武，什么江山一统，这一世换我助你入关。

永禄四年（1561年）十一月，北条氏康包围武藏松山城，上杉谦信关东攻略的胜利果实岌岌可危。接获社团小弟送来的求救文书，谦信无视刚刚在川中岛八幡原惨重损失，连夜派出援军出兵武藏。越相两军在生野山一场好战，疲痹不堪的越后军大败，被驱逐出了武藏国。

生野山战役结束了上杉势力在关东的优势存在，花花世界一场梦，到末了镜花水月皆成空。而相模北条横行东国，却阴沟翻船，三船山一战被里见义弘咬瘸了大腿，止步于关东霸主，不再有实力争雄天下。

至于甲斐武田，自从今川义元殒命桶狭间，一改先前的北上军略，挥师预备南下，侵攻富饶多产之东海道骏远二国。站在武田信玄的立场，昔日铁杆盟友骏河今川和相模北条即将变成当面大敌，而武田家确立信浓支配地位以后，川中岛地区也就失掉了原先的天元位置。信玄更期望达成的目标，乃是与越后上杉取得默契，保障信浓、越后之间的相对和平，为南进策略构建一个稳定的后方。

永禄七年（1564年），上杉谦信第五次进军川中岛，目的在于减轻武田信玄在上野方向的军事压力。甲越两军对峙两个月，难分胜负。传说双方最终用一场相扑比武来决定川中岛四郡的归属。越后力士暗中耍诈杀死甲斐方的力士。武田军大哗，想要报复，却被信玄制止。武田信玄自认天命如此，强求不得，慨然将四郡土地割让给了越后。从此甲越两家各自退兵，再无纠纷。

此等轶事流传于江户时代，多半出自后人捏造，反正甲斐武田灭亡于天目山，没法出面辩驳。

第五次川中岛战役当年，长尾政景因为醉酒而意外溺死在坂户城野尻池。长尾政景每每于谦信出阵在外时留守春日山，实乃越后股肱重臣。政景之死因其疑点重重，成为纠葛越后一系列春日山杀人事件的序幕演出。

长尾政景之死众说纷纭。有说上杉谦信与长尾政景冶游野尻湖，借下平吉长之力溺杀之。也有说谦信以纳凉的名义引诱长尾政景泛舟湖面，而后派人凿船致其死亡。普遍公认的说法则是宇佐美定满顾忌政景在上杉家的势力，于是和长尾政景双双溺毙，同归于尽。传说政景死亡当天家臣国分彦五郎的母亲见到了政景的尸体，其肩下有明显伤痕，是以谋害之说流传甚广。

长尾政景死后，上杉谦信将姐姐仙桃院和政景之子喜平次接到春日山。谦信收喜平次为养子，即后来的上杉景胜。

话说川中岛战火平息，武田赤备挥师南下，攻略骏河今川。三国轴心瓦解，甲相同盟反目，北条氏康愤而与越后上杉结盟，缔结越相同盟。上杉谦信收北条三郎为养子，后者改名上杉景虎。元龟二年（1571年）北条氏康死后，较为务实的北条氏政恢复与甲斐的友好关系，越相同盟破裂。上杉在关东的势力范围大幅缩减，几乎叫甲斐和相模两家瓜分殆尽。

天正四年（1576年），上杉谦信出兵能登，攻击守护畠山氏据有的坚城七尾。把持七尾城的长续连向织田信长求援，信长派遣柴田胜家、前田利家等人前往救助。孰料亲近越后的畠山家臣游佐续光大开城门，上杉军抢先攻占七尾，长续连一门遭到族灭。

织田的援军眼见干涉能登事务的企图已成泡影，悻悻退兵。上杉奋勇追击，手取川一战大获全胜，斩杀过千。谦信因为此战而达成织田、武田、北条大小诸侯皆锤爆之傲视群雄全S超成就，稳坐军神的头把交椅。

不过近年的说法认为手取川战役疑点颇多，很有可能只是越后在胡吹法螺。然而时至今日否定手取川已经变成某个圈子是否能够成为头部玩家的充分必要条件，这就有点过分了。毕竟不是只有米米尔隆的脑袋才有资格组成头部。

四十九年一睡梦，一期荣华一杯酒。

天正六年（1578年）三月，越后春日山集结数万大军，预计当月十五日开拔，或说上洛勤王，或说平定关东，人心激昂，蓄势待发。三月九日中午，上杉谦信在如厕时突然昏迷，持续四天毫无恢复的迹象，一时间重臣侧近惊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春日山城古绘图

上杉谦信一生崇信佛法，不近女色，总共收养四名养子，分别为上杉景胜、上杉景虎、上条政繁以及山浦景国。其中上条政繁是原越后守护上杉定实之子，受谦信之命继承上条上杉的家名。而山浦景国则是村上义清之子，受命继承了山浦上杉的家名。这两位养子既已承续外家，自然也就失掉了关东管领上杉家的继承权。家督继承人只能从景胜、景虎二者选择一人。

上杉景胜是坂户城上田长尾家长尾政景之子，母亲是谦信的姐姐仙桃院，因为这一层关系过继给谦信做了上杉家的养子。上杉景虎则是北条氏康之子，越相同盟时期作为人质送往北国。同盟破裂，景虎留在越后，荣宠依旧。

上杉景胜

上杉谦信持续昏迷，随身服侍的乃是近侍樋口与六以及直江家的女子阿船。三月十三日下午，谦信病危，阿船在谦信耳边大声询问后事可否托付景胜。谦信此刻已是人事不省，无法回复。阿船于是通报左右，国家重器由上杉景胜一力担之。

樋口与六继续隔绝内外，遣散春日山城外诸家部队，令其各自归乡。同时派出密使征召上杉景胜火速前来继位。这位樋口与六，就是后来的“天下陪臣”直江兼续。

樋口与六祖上源自源平时期旭将军源义仲麾下四天王之一的樋口兼光，父亲兼丰是上田长尾家长尾政景的家臣，母亲则是上杉臣子直江景纲的妹妹。与六年仅五岁时在仙桃院推荐下成为上杉景胜的侍童，长尾政景死后樋口与六和失去父亲的景胜一道进驻春日山城，久居谦信左右。

至于阿船则是直江景纲的女儿，樋口与六的表姐。阿船丈夫直江信纲后来死于御馆之乱，樋口与六奉命迎娶阿船，改名兼续，继承了直江氏的家名。

谦信将死之时，樋口和阿船阻断本丸，上下操弄。上杉景虎察觉异常，企图以探视的名义强闯本丸，遭到樋口与六武力拦阻。等到景胜继位的消息传开，春日山群臣宿将皆大哗，不明所以，实在是这一消息与众人的预期相差太远。

上杉谦信生前虽然没有指定继承人，但还是有细微的蛛丝马迹可以了解其心意。

出身北条的景虎不仅率先获得上杉家名，而且直接拜领了谦信的曾用名。通过迎娶长尾政景女儿清圆院为妻，上杉景虎成了景胜的姐夫，与上杉家的血缘搭上了关联。依照世人的揣测，谦信的意图是让景虎继承关东管领山内上杉，而让景胜继承越后守护长尾上杉。

之所以上杉景胜无法得到谦信的青睐，原因还在于他上田长尾的出身。

长尾氏入主越后，分作上田、古志、府中三家。上田长尾虽是三家之长，因缘巧合却被府中长尾夺走嫡流位置，一向就很是不肯服气。对于春日山来说，上田众这一名词就包含着叛服不常，无法亲近的意味。

长尾政景虽然屈从于上杉谦信的武威，但还是难掩自立为雄的野望，野尻湖的惨案或许便是春日山对上田众的一次断然处置。上杉谦信收景胜为养子，目的还是以之为人质，瓦解上田众的反抗。

这一点从后来御馆之乱的阵营分布也可以略窥一二。上杉景胜的支持者主要是上田长尾以及长期对抗春日山的扬北众势力。反倒是景虎的支持者主要是春日山的栋梁府中长尾和古志长尾两家。

某种意义上，景虎身后站着的是上杉谦信的基本盘，景胜的身后是被谦信用武力打服的越后反抗力量。御馆之乱对于北陆不啻于一场天翻地覆的颠覆性政变。

另一个决定性的重要因素就是前关东管领上杉宪政的态度。隐居在御馆的上杉宪政初听到景胜继位便大为不满，自言管领继承人应当得到其本人认可。此后春日山两雄争位，上杉宪政始终站在景虎一边，直到葬身于景胜的谋害。

按说上杉宪政的关东大局丢给了北条氏康，没理由支持北条之子，只能猜测谦信生前对他或有交代，以至于上杉宪政矢志不渝地扶助景虎，死而后已。

上杉景虎在御馆之乱初期占尽优势，结果还是一败涂地，可见其也是凡庸之辈。谦信所以把家业托付给景虎，主要还是看重他相模北条的出身，毕竟这已是关东甲越相三国达成同盟，共抗咄咄逼人之尾张织田的最后机遇了。当时甲斐的武田胜赖迎娶了北条氏政的妹妹相模夫人，缔结甲相同盟。若是上杉景虎继承关东管领，甲越相三家便能基于血缘再度携手，关东武门在与浓尾的较量中或能重新占据优势。可惜这一蓝图断送在扭转乾坤的直江兼续手中，直江凭借一己之力将越后的江山送到了景胜面前，他“天下陪臣”的名号确乎哉实至名归，整个关东八国武家幕府的沃野天下都叫他赔光了。

三月十五日，上杉景胜率先行动，自称遵奉谦信遗言而抢占春日山本丸、金库、器械库等众多要地，而后以家督自居。景胜先下手为强，掌握谦信生前惯用的印判，同时还接收了春日山原先的文书发放机构，其得以用正式的公文堂皇行诸越后众将要求效忠。斋藤朝信、新发田长敦等宿将也因此承认景胜的家督地位，上书表示支持。

上杉景虎应对就较为迟滞，发放的文书形同私人信件，毫无谦信印判痕迹。收到书信的越后豪族不免心中打鼓，无法知晓春日山中孰胜孰劣，谁人记取楚楼风，谁人立马吴山峰。

三月至五月期间，景胜、景虎两派各自克制，景胜占据本丸，景虎占据三之丸，飞书越后诸地，寻求国人众支持认可。越后一国因为这些自相矛盾的书信而陷入到持续对立与混乱当中。

效忠的誓言不过是一句言语，而言语就像风，杀戮才是力量所在。五月五日，上杉景胜的军队开始攻击三之丸，景虎站不住脚，退出春日山城，移驻上杉宪政所在的御馆城，同时写信给相模的本家北条氏政求取支援。因其根据地在御馆城，景虎这一派被称作御馆方。景胜全取春日山城，他这一派也被称作御城方，御馆之乱的名号即是由此而来。

御馆之乱形势图

上杉景虎虽然无力夺回春日山，各处响应他号召的强力外援却也正源源不断地奔着越后而来。奥羽的芦名盛氏、伊达辉宗派军攻略扬北，遭到景胜方扬北众的顽强阻击。相模北条身陷与佐竹的战端，暂时无力北上，便拜托盟国甲斐的武田胜赖兵出信浓，威胁春日山城。

一时之间，起视四境，皆天下强敌。上杉景胜面对的，是虽诸葛再世、卫公复生亦无能为力之最凶险的死局。

（第八十八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