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疫情打破了她多年的梦想-5
琳达结婚后最愉快的事情,是和马克一起去拜访婆婆,老太太叫凯瑟琳,75岁了,住在老人公寓,神清气爽,身体还算健康。
凯瑟琳曾是独身主义者,因为家里有七个孩子,她是老大,深切体会了母亲的不易和烦躁后,她十六岁离开家时就做了独身的决定。
22岁时,她在一次舞会上遇到了后来的丈夫,迷人的男人说:”你之所以选择独身,是因为没有遇到我。“凯瑟琳笑了,心想你也太把自己当棵葱了!
但没过一年,凯瑟琳嫁给了男人,且一口气生了三个萌娃。如今,她的一个外孙女也宣布”独身主义“时,凯瑟琳只是带着蒙娜丽莎的微笑”嗯哼“了一声。
疫情开始时,琳达很是害怕,她原以为那不过是另外一种非典,哪想到气势汹涌地传遍全美,她接着想当然地以为,美国是世界上医学最发达的国家,即便染上也会像她去看牙那般舒适和先进。
但是残酷的现实很快击碎了她的眼球,不仅没有一套完整措施,就连测试盒都无法满足,先是不合格,接着口罩呼吸机等医疗设备出现严重短缺,相关的一切都需要从中国进口,州长们齐声质问,当局只是一味甩锅。
琳达的睡眠变得很轻,半夜醒来后无法再睡,或者是睡着了不断梦见父母家人。她吓出一身冷汗,湿漉漉地在黑暗中瞪大双眼问自己:“你在怕什么?是怕自己被感染还是怕事态持续恶化?”
维吉尼亚树木很多,养老院被绿色环绕着并且安装了玻璃门,傍晚时分,人们开车路过,便会自然地看见老人们在玻璃门内看电视或闲聊,这种景象曾深深地诱惑她。
一片亮的刺眼的水塘躺在草坪中间,阳光从枯干的杈枝中倾泻下来。
琳达在北方长大,那里至少有春天,但是今年,冬天直接跳到了夏天,一个月前还在飘雪,现在已经热得要穿短裤了。
老太太喜欢种花和散步。疫情到来之前,老太太每周三都会亲自做马克最爱吃的葱头烤三文鱼,把意大利萨拉汁浇在鱼上,撒上胡椒和葱头,配上翠绿的西蓝花,马克吃得酣畅淋漓,母亲和儿子都有一种时光穿越往日再现的喜悦。
自从疫情开始蔓延,老人公寓突然成为重灾区,从华盛顿州一路席卷至纽约和维吉尼亚。老年公寓很快禁止家人探视了,每次,马克和琳达只能站在窗外和老太太比划口语,老人佩戴助听器三年了,儿子不能来,没人帮她更换助听器里的小电池,她不想麻烦工作人员,索性不戴了。
现在,她的世界突然变得异常安静了,准确地说是安静得可怕。房间里有电视可以看新闻,但新闻都很负面,即使拥有钢缆般的神经也难免被染上蓝色,“I got blue." 在美国是人们常用的表达心情不好的句子。
那些老太太最爱看的比赛成了昨日黄花,所有的娱乐节目都停了,橄榄球,棒球曾是她和老伴的挚爱娱乐,如今,一下子消失了,让老人瞬间无着无落。
有时外面下雨,凯瑟琳会打开老电影频道,看一些五六十年代的经典影片,那里面有她珍贵的回忆,但老人很快意识到,不知何时起,美国人上扬的梦想和拼搏精神渐渐衰落了,整个国家好像病了,萎靡不振,只在乎眼前,不管明天怎样。
一次,凯瑟琳将提前写好的纸片贴在玻璃上:“我已经准备好去见你的父亲,我曾有过很好的人生,此生没有遗憾,如果我走了,你们不用难过。爱你!”猛看是一个通知,细看更像一个遗书。
琳达心里咯噔一下,她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老太太可能逃不过这次疫情。
琳达每次过来看望她,都发现老太太正在全方位缩小,像个风干的柿子。
马克的侄女五月份生了小宝宝,她抱着粉红的婴儿站在玻璃窗外给姥姥看,两个月的宝宝只是一味贪睡,胖嘟嘟的小脸煞是可爱,老太太伸出骨瘦如柴的右手,抚摸着玻璃,她想捅破它们,让自己穿透过来,绝望地意识到不可能后,一大滴浑浊的老泪顺着脸颊的皱纹蜿蜒流下。
遗嘱写过了,凯瑟琳也做好了准备,但是家人知道,凯瑟琳在这一刻想亲吻和拥抱那个新出生的婴儿,送出自己的祝福,就像每年圣诞前夜,她会让马克帮她包几个红包,给自己的孙子们一样。
现在,四世同堂之际,她却感觉自己被关进了监狱,每天坐在窗前,看着小窗外的那块蓝天,阳光下院子里的芍药花正开得璀璨。
凯瑟琳被感染后,症状并不明显,她只是丢了味觉和嗅觉。前来诊断的医生说:“实际上,在她这个年龄,味觉和嗅觉早就丢得差不多了,只是最近两个月来,她不能出去散步,不愿意看新闻,不得不忍受孤独的时光,不想吃饭,感觉疲倦或许是正常的。” 医生说话时的神情相当自信,不容置疑。琳达想,在美国,医生需要接受七年教育才能行医,通常,病人对医生都非常尊敬。医生离开时对凯瑟琳说:“ 你做得很好,你会发现自己是强大的。”
就在凯瑟琳不再说话,表情木衲,持续高烧的时候,老人公寓的三个工作人员被查出来是阳性,在查出来之前,她们都为老太太服务过。这时,医生才同意给凯瑟琳做一个测试。
凯瑟琳染上新冠之后,走路不稳,一天半夜起来方便,在房间里摔倒,导致颅内出血,老人公寓的医生打来电话,征求家人的意见:开颅手术或者安乐死,请做出选择。兄弟姐妹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给母亲注射一种类似杜冷丁的药物,让她没有疼痛地在睡眠中安静地离开人世。
本来这些事情,在父亲去世后,家人是讨论过的,当时他们说:如果有一天,母亲不行了,每个孩子会轮流守在她的身边,做最后的陪伴和送行,但是,特殊时期,儿女们没能看上母亲最后一眼。
凯瑟琳离世时,任何人不准进去,马克和两个姐姐都没哭,只有琳达落了泪,她觉得如果都是地球上的动物,在他们之间有一百只狮子的距离。
眼下,维吉尼亚正在重新开放,因此家人有机会参与安葬,男人们穿着黑色西服,女人穿着黑色裙子,大家都戴着墨镜和口罩,很难分辨出谁是谁。
八个男人将棺木抬起来,又放入马克父亲墓地旁的深坑,墓碑已经刻好,1925年-2020年,凯瑟琳.劳伦斯。
老母亲下葬后,琳达在马克的眼睛深处,看见一种干涸的表情,他眼圈发黑,眼角有了皱纹。他抿着嘴,不让自己发抖,以一种努力顾及方方面面、试图让自己平静的语气,致了一个简单的悼词。
葬礼结束,大家拥抱,各自散去。
琳达看着墓地上,风中摇曳的鲜花,突然觉得命运跟她开了一个玩笑,梦想了多年后,她终于到达了美国,随即赶上一个黑天鹅总统飞了出来,每天在推特上说出的话,跌掉地球人的眼镜。
琳达看到很多媒体都在批评特朗普不作为,让众多的老人和穷人死去,更有文章尖锐地指出:一个普通老人多活十年,政府就需要支付大笔美金,因此,人们沉默地接受这些残酷的事实或许是在为庞大的赤字减负。作为一个生意人,每秒钟的思维都在计算盈利和亏本,有些事人们明白,那时的沉默只是暂时的平静。
琳达记得2016年竞选时,她还把特朗普的奋斗史分享在朋友圈里,夸他女儿优秀,现在她觉得自己真是太好笑了。那时,琳达看见小松鼠和野兔都会惊喜不已,现在,她觉得小松鼠都带着嘲讽的意味。
更多精彩内容尽在海外生活故事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