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
“请尽饮此碗吧!”
围坐在一张圆形的大桌子前的人们纷纷举起面前紫黑色的陶瓷碗,庆祝年轻人们终于脱离“苦海”以及最热的日子的来临。
在他们畅快地饮下微酸的农家自酿米酒后,相互说上一些祝福的话的同时,我将我的那张椅子偷偷地移动到房间外面,公路的旁边。
屋子里的人们仍在高声地叫喊着,要把高中三年所积攒的所有抑郁和委屈都在这一刻倾泻出来。
相较于白日里暴露在阳光的炙烤里热烘烘的氛围,夏季的深夜倒显得平静多了。路灯安静地洒下金黄色的灯光,只有忙碌的不同品牌与款式的汽车还穿在几乎没有人的宽敞的马路上。大概每个夜晚的景象皆是如此,不同的只是不同的人罢了。我只是呆望着这一切。心中涌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感受。
大约三年前,我满怀希望地进入了一所重点高中,那时候没有像如今这样的还算热闹的告别仪式,只有平淡的告别与共勉。那时候的孩子,大都是渴求明天会发生一点新的事件的。因为痴迷于对未来的无限遐想,从而忽略掉通往未来的路上,究竟有多少次无声的牺牲,有多少本想好好收藏在记忆的相簿中却又一个不经意间就会消失得一点踪迹都不剩下的东西。狂热的火焰慢慢熄灭后的我这样的年轻人——或许那个时候应该用“成年人”或者更残忍的名词来取代掉的称呼。才会慢慢领悟到,有那么多人和事物,都燃烧殆尽了。想要握住剩余的灰烬,却又不如意地被风一吹,就完全的消失了。
我回过头去看着那些人。
他们之中有我的朋友,我最亲爱的哥们儿,有我的仇人,甚至是一有机会就会想着办法将对方置于死地的人。年轻的人,大约都是爱得痴狂,恨得不可理喻的。但至少也可以称之为“洒脱”。
他们此刻面色微醺,女孩们倚着闺蜜的肩膀眼神迷离地笑着,男孩们点着烟,有的喝着米酒,有的则更加潇洒地拉开易拉罐啤酒的拉环,仰起头颅一饮而尽。
我是个矛盾的人,体现在身处于热闹之中时便渴求一个人时的安静与沉思,而独自一人时又急切地寻找热闹。我把下巴支撑在椅背上,以一种朦胧的状态注视着屋里享受着热闹的人们。夏季夜晚清爽的风拂过我因为酒精作用而潮红发烫的脸颊,惬意极了。
忽然,一个异性的声音打破了这静谧的画面。
“磊,干嘛一个人坐在这里?”
我缓缓将头向上抬起一点,以便识别出她的身份。
她的名字叫做李垠,属虎。后来我曾听她说起,本来她外公打算就依虎这个属相给她取名叫做“李寅”,但她父母认为“李寅”这个名字又太像男孩的名字,索性就改作“无垠”的“垠”。
印象中的她倒不是虎相,脸小得和猫咪一样,偏偏又有一双大到不太协调的眼睛。同时又有一头纯黑色的短发,上面时而别着个樱桃或梨形状的发卡,时而则是红色的发圈。而她又偏爱于在本来就小巧的脸上戴上一副附有巨大的镜框的眼镜,使她的形象更接近于我想象中的那种一生下来就知道懂事和努力读书的女生形象。
“里面太热,我想出来吹吹风。”我笑着看着她说到。
她仔细打量了我正沉醉于黑夜与不断从脸庞吹过的风所带来的忧郁的脸一会儿,便如同变魔术一样从她不是很高的身体后面拖出一张木制的小板凳,将她的裙摆仔细地整理到屁股下面,坐在了我的旁边。
“磊,时间过得真快。”
“嗯,是啊。”
“一眨眼几年的时间就过去了,我记得老师在我们入学的第一天就这样告诉过我们。磊,你还记得吗?”
“嗯……好像是。”
“磊,你就没什么话想对我说?”
“哦哦,祝你前程似锦。”
“……”
她忽然直起身子,用她巨大的镜框后面那双如同猫咪一样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我,似乎急切地想从我这里获取一点什么东西那样。
“你是在哭吗?”我看到她眼中有不易令人察觉的一丝眼泪,眼眶也随之变作淡淡的红色。
“没,没有,也许是风吹的。”她急忙转过头去,用手将镜框稍稍抬起,做出揩眼眶的动作。
“想哭就哭吧,我也想哭,不知道为什么。”
“那,为什么?”
“也许是舍不得你们,也许只是因为我自己,这三年的人生,最终换来的东西太不尽人意了,所以才会有抱怨以至于想哭的无奈吧。青春又有几个三年呢?”我从耳朵上摘下之前一个男生递给我的一支香烟,点上。
之所以这样说,是我忽然想起了王朔小说《动物凶猛》里的那一句被我认为是至理名言的一句话“我(王朔)至今坚持认为人们之所以强迫年轻人读书并以光明的前途诱惑他们,仅仅是为了不让他们到街头闹事。”,在我读到这句话的时候,一瞬间认为我的青春有一大半都是浪费掉了的。
“磊,那对我呢?你舍得我吗?”
她忽地又转过头来,再次用她的审问式眼光看着我。
“也不舍得吧。”我被她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脑袋有点发昏,只是机械地说着。
“我就要去外省念大学了。也许一年只能回来一两次的时间,你能给我打电话吗?”审问式的眼光继续逼问着我,急不可耐地想得到答案。
“我尽量。”
她急切的目光如宝剑回到剑鞘那样一下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与我那时一样的忧郁。
这种表情或许是在岛屿上发现宝藏,而急不可耐地将它打开后发现里面只有一两个金币的海盗脸上才会露出的。
“那请你一定要记得给我打电话。”
她说完这最后一句话后,“咻”地站立起来,拾起小板凳,走向屋子里热闹的人群中。
我将抽到还剩一半的烟扔到脚边,用鞋子狠狠地将它踩熄灭掉。
那时候我不知道,那晚竟是我们人生中“最后一次”见面,那些话,也是“最后一次”与她谈起。
我斜着眼睛盯着她离去的纤细的背影,同时又注视着在房间里的那些划拳喝酒打牌相互谈情取笑的与我一般年龄的年轻人们,没有一丝悲伤,只是在醉意的恍惚中感觉到忧郁的云朵将我死死包裹在夏季虽有凉风却依旧闷热的夜幕中。
“Ade,不堪回首的过去与我深情爱着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