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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的夜

2018-01-26  本文已影响83人  灰土豆

这是2012年4月读研究生期间自己进行的戏剧写作练习。

人物

陈清源,三十五左右的男人

李三,二十二三岁的男人

死去的女舞蹈演员,三十多岁

【上海,弄堂里一个亭子间,空间不大,正面墙上有一扇窗。窗台下的小桌上有一台老式留声机,一旁摆了一些老式黑胶唱片。左边有门,门旁竖立着木质挂衣架。门外是狭窄的通向楼下的楼梯。屋内左侧为一张小书桌,桌上有老式台灯一座,托尔斯泰石膏像一台。右侧为一张单人床。床一头有床头柜,另一头有一台电视机。

第一幕

【灯光渐亮。桌上的台灯也点亮。陈清源坐在书桌边写信。穿中式长褂。

【床与书桌之间躺着一具女尸。穿着舞裙,稍显暴露,长发披散着。手中持一把刀。刀上、脖子上、身上皆有明显的血迹。鲜红的血也从身下流淌开。

【李三顺着上海老式弄堂建筑里狭窄的木楼梯走上来,有吱吱呀呀的声音,直走到屋门口,开门进屋。他不看陈清源,也并不看那女尸,将头戴的棒球帽摘下,挂上挂衣架,径直躺倒在床上,拿遥控器将电视打开,电视画面闪耀着,但并不出声音。

【陈清源搁笔,起身,拿着信纸,念信。

陈清源   兰,家中近日可好?我在上海一切安好,勿念。儿子最近是否仍对上学堂闹情绪?我不在,你对他的管束应严厉些。告诉父亲,不要对他太溺爱,严厉些对他是正当的路途。前日所汇出的生活费已收到了罢,虽不多,也勉强能应付一阵。本月还将有几笔稿费要到,儿子的学费便可不愁。

【停顿

陈清源   你的丈夫。

【停顿。陈清源拿出信封装信。

陈清源  哎,拼了老命卖文字,终究是要给老婆孩子们去填肚子。我自己的钢笔尖钝成这样,也没点钱来买新的。

【陈清源封好信,坐下,又拿出一张纸,继续写起来。

【李三的手机铃声响,接电话。

李 三   喂。嗯。我还好。你今天在报社怎么样……不要这么娇气,领导说什么你就听着,你刚到单位,能稳住这个职位就是最大的胜利。我加班加到十点钟才回来我有跟你抱怨来抱怨去么……我就是累了!我没有别的意思!你说你天天这样有什么意思!我到上海来是为了更大的发展。是的,我现在租这个破烂亭子间一个月要一千块,这么多钱我回去可以住个大套间,但那又有什么意义!没错,我天天吃兰州拉面,回去也是吃兰州拉面,但上海的兰州拉面就是上海的兰州拉面!要我体谅你,你怎么不来体谅体谅我!昨天晚上在杂志社加班写稿,到今天凌晨四点才睡觉,然后八点多我又像个僵尸一样爬起来乘公车去上班!结果今天又有新的稿子要写。我好像看着一座一座山塌在我身上!

【停顿。陈清源停笔思考。

李 三   你不要跟我说了!你要觉得我是个一事无成的混蛋你就去找别人,以前学校里那个每天都送你一朵康乃馨的恋母小白脸呢,快跟他滚!

【李三愤恨地挂了电话,扔到床上。长久的沉默。陈清源停笔,起身,念信。

陈清源  茉莉,收信时,想必你已到家了。下午在汽车站送你走时,心里突然起了矛盾的情绪,既欣慰,又沮丧。欣慰的是上午在公园里的泛舟,你允许我安静而轻柔地吻你,你的脸是那样宁静,我好像跌进一片纯净的幸运的海洋里去。那样多的男人追求你,你却独愿与我相亲爱。记得当我用船桨将丝绸一样的水面划开时,你说那简直就是对自然之美的一种残忍的破坏了,而这是你不忍目睹的。哦,茉莉,你的心是比花还柔弱的,我愿穷尽我的生命去保护你。而我的那一丝沮丧,也一直伴随着这美好的辰光。因为与你度过的这两日,好像是一瞬的一瞬,简直感觉才瞥了你一眼,而你就要回乡了。我还要在这亭子间等到下一本书的稿费到来,才有足够的钱财筹划我们下一次的远足,你爱杭州西子湖的美,我一定叫你如愿。爱情与钱财实在是不应该相混淆的,而它们却混淆得好像白雪与泥土,并被无数丑陋的鞋子践踏着。这也许是时代的悲哀。前些日子,阮玲玉死去的时候,报纸上登了她的遗书,她生命里的两个男人,好像画布上两道毁灭的笔画,她给第一个男人张达民的遗书说:“我已被你迫死的,哪个人肯相信呢?你不想想我和你分离后,每月又津贴你一百元吗?你真无良心,现在我死了,你大概心满意足啊!”她给生命里第二个男人唐季珊的遗书里说:“我死之后,将来一定会有人说你是玩弄女性的恶魔,更加要说我是没有灵魂的女性,但那时,我不在人世了,你自己去受吧!”

【李三的手机铃声响。李三看了看,不接,任铃声那样重复地响着,并与下面的对话相伴随。

陈清源  一个有着最高妙演技的明星,二十五岁,便这样死去了,我仿佛在这小小的亭子间里也闻见了血腥味!

【陈清源向四周深吸了一口气,张望了一下,又继续念。

陈清源  茉莉,我那天告诉过你,不论现在的生活如何困苦,我那自信的文字,如何卖不到应有的价钱,我也都会努力去拿命来呵护你,给你一个温柔乡,让你躲进里面,只有你,躲进里面。想必你每回来找我玩耍,也都感受到这一点。

【李三的手机铃声停止。李三看了看。

陈清源  茉莉,今日便写到这里罢。你知道,这信寄出之前,我已经为你念了一遍。我念它,一是为你在展信时,或能感受到我嗓音的余温。第二,是要检查这信里是不是写错了什么,错了一个字,我也一定要换纸重新抄写,你所看见的,一定将是最洁净的。我每回给你写信,每回这样诵读,如同我在检查我的生命。爱你。你的爱人。

【陈清源从桌上拿了信封装信,随后坐下来看报纸。李三拿起手机拨号。

李 三  喂,你男人不在?嗯,上周你跟我说过他这周出差。我刚刚跟我女人大吵了一架。我忍不住自己的脾气。最近天气燥得很,今天喝了三罐红牛才不困,下午在杂志社赶稿,我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流鼻血,那血滴到了键盘上,我看到的时候,吓了一跳,我往天花板上望,但什么都没有,你知道,我正在写一篇吸血鬼电影的稿子,我到现在还在想象,天花板上倒挂着一个蝙蝠一样的吸血鬼,刚吸完了人血,嘴角旁边那一滴没有来得及抹掉,滴下来,而我也要成为下一个猎物了。就在我疑惑那血滴的时候,突然打了个喷嚏,血沫就全喷到了键盘上,当时我的心就沉了下去。我想自己不会要死了吧。后来觉得是上火了,搞了点菊花喝。我现在在这个破烂亭子间里,好像还能闻见血腥味。

【李三向四周深吸了一口气,张望了一下,继续讲电话。

李 三  嗯。应该没有太大的事,这期杂志马上要清样了,所以熬夜熬得多一些,熬完了我好好睡两天身体就恢复了。你也得注意身体,你们做设计的,不也是忙得不可开交!嗯,下个月我们杂志要做阮玲玉诞辰一百周年纪念的专题,现在已经开始准备材料。我跟你说过阮玲玉的死对吧。她是自杀。有时候我想,这不是太轻易了么,人世间混不下去,于是你去死,去另一个世界解脱。可是你的死牵扯到这个世界的运动啊。我查资料,阮玲玉死完,上海有五个小姑娘也自杀了,她们留遗言说,你死了,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鲁迅先生倒是给阮玲玉写了篇文章来辩护,说阮玲玉自杀其实不容易。我记得文章里说:“倘有谁以为容易么,那么,你倒试试看!”

【陈清源放下报纸。起身,走到窗台前,看看窗外,然后拿起一张唱片放入留声机。

李 三  已经很晚了,你该睡了。是啊,我马上也睡了。你想我吗?不想吗?我当然想你。我真希望你现在就在我旁边。

【停顿。陈清源将唱针放到唱片上。音乐放出来。

李  三   好吧。晚安。希望你梦见我。

【留声机里传来周璇演唱的歌曲《龙华的桃花》,歌词如下:

上海没有花

大家到龙华

龙华的桃花也涨了价

你也买桃花

他也买桃花

龙华的桃花都搬了家

路不平风又大

命薄的桃花

断送在车轮下

古瓷瓶红木架

幸运的桃花

都藏在阔人家

上海没有花

大家到龙华

龙华的桃花都回不了家

【和着音乐,陈清源开始脱衣服,一粒一粒地解长衫的扣子。李三关上电视,电视荧幕射出的光熄灭,他拉开被子,睡觉。

【暗场。

第二幕

【桌上的台灯亮着。留声机旁边有一瓶红酒。书桌上摆了一台笔记本电脑,电脑旁有一个摄像头,还有一只高脚杯,里面盛了红酒。李三坐在电脑前,戴着耳机,打字,不时调整摄像头。

【陈清源坐在床上,在床头柜上写信。床头柜上也有一只高脚杯,里面盛了红酒。

【女尸造型与第一幕相同。但各处的血迹比第一幕要干凝,呈暗红,甚至像是黑色。

【有较微弱的,苍蝇飞舞的声音传来。

李 三   喂,喂,喂。听得见吗?我能听见。我看见你了,你能看见我吗?你等一下。

【李三调整了一下摄像头的方向。

李 三   这样行了吗?嗯,我这个摄像头质量不太好,画面模糊的话你凑合一下,下回买一个质量好些的,至少能把我的脸看个大概,对不对。嗯,我看你看得很清楚。我这破电脑也有点慢,跟你视频对话会有点卡。不管它了,能看到你就感觉真的很亲切。

【陈清源写好信,拿起来念。

陈清源   茉莉,亲爱的,你好。

李 三   你最近还加班吗?我天天加班,没完没了。上周末只休息了一天,这个月我一共休息了三天。

陈清源  杭州真是个好地方,我深深地记得我们泛舟的样子。近些日子,我们的相见,总有水上的节目。

李 三  我和我女人还在冷战,她想找我吵,我不理她。她在老家,我在上海,这样两地折腾,太累了。

陈清源  你在船上却提不起兴致,我怎样地做鬼脸,怎样地与你说笑话,怎样地为你捕捉飞到船中的蝴蝶,你却丝毫不为所动。以前你见到山与水,便像孩子一样欢乐。

李  三   不说这些了,好扫兴。

陈清源  我以柳枝为你编成的小头箍,你就那样丢弃在水中,好像把我对世界的热爱也丢弃了下去。

李  三   对了,上周我去上海美术馆看了画展,是近代画家的画展。

陈清源   西湖的景色再怎样美,也好像残了,断了。

【陈清源拿起床头柜的酒,以品酒的姿态喝起来。并且在接下来念信的过程中,一边念着,一边喝着。略带醉意。

李 三   好多小孩儿对着墙上那些吴昌硕啊,徐悲鸿啊,对着那些水墨画画素描,家长也管不住小孩儿,把整个展厅闹得叽叽喳喳。不过我走到李可染一幅画前面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安静了,那画叫做翠溪人家,是那种典型的江南水乡。

陈清源   你竟怀疑我还喜爱别的女人,这是怎样一种误解啊!

李 三   画两边都是黑色的山林和稀稀拉拉的住家,然后一条很细的,明亮的河水从画面中间穿过,亮得好像是天上才有的水晶里流出来的。

陈清源  那位女校的学生,只是看了我的文章,便给我写信,希求我这个小有名气的作家,给她一些写作上的指导。我带她到多伦路,进那间全上海闻名的“革命咖啡馆”里去坐了一回。你知道,作家们聊天,总爱去那里。

李 三   我在那幅画面前站了半天,画里没有人,有一座桥。只有一座桥。空空荡荡的。

陈清源  她给我看了文章,我指点了她结构上的问题,以及她写字全是满篇的忧愁,没有一点有生命力的细节。

李 三   等你什么时候能抽空来上海,我们去找一个有水的小镇去玩吧。当然,我还是最喜欢爬山。

陈清源  这个未曾开了青春窍门的小姑娘,用尽心思与心机的文章,还不如你无心对我说的几句话有趣。我无论如何不能对她产生半点兴致。

李 三   你记得我们班里高中那次春游吗?对啊,爬黄山,你晚上冻得鼻涕直流,第二天还是强打了精神起来看了日出,太阳从云里出来的时候,突然你就那么靠在我身上。我当时好紧张。

【陈清源喝完了杯中酒,又起身,去瓶中倒满杯子。满嘬了一口。

陈清源  你看,因我爱你,我现在对你如此坦诚,你实在不应该将我看作破坏情感的嫌疑人。

李 三   我当然记得!你现在愿意跟我结婚吗?我跟她的关系,现在已经在崩溃的边缘,只要我去说,马上就能分手。

陈清源  你说我们的情与爱里,甚至情与欲望里,都仅剩了五分之一的新鲜物质,听到你这话,对我的打击简直是霹雳一般。

李 三   我知道你跟你男人的感情不算太坏,但是你难道不是对我更有感情吗?

陈清源   你看,我们的生活中也充满了冒险。

李 三   我觉得我现在说也不迟吧,我不是胆小,那是高中的事情,我们那个时候才多大年纪?

陈清源  那日我带你去国泰电影院看电影,我为了讨你心灵的喜欢,说去看爱情片,你却一定要去探索新的疆界。

李 三   我什么也不懂,突然有一天下课,一个女孩子来找我表白,我的脑袋也就一片空白了,我就答应了她。

陈清源  于是我们去看了《科学世界》。我问了懂德语的好朋友,说这片名原该译作《大都会》的!

李 三   是的,这事儿怨我,而你呢,你呢?你就一点错都没有吗?你那时候喜欢我,却什么也不说,你所有的表达就是在黄山顶上,在金黄色的日出里靠在我的肩上。

陈清源  你还记得电影里那幻想的天上城市么,大厦比外滩那些楼还要高许多倍,廊桥在高楼之间建筑起来,竟然能承受得住小汽车的飞驰。

李 三   之后呢?你就永远那样在课桌上坐着,你继续没事一样在上课的时候给我传纸条。

陈清源   你是否又记得电影里那地下的世界呢?

李 三   可是纸条高中毕业就传完了,纸条不能传五年,大学里我给你写信,你一封也不回。

陈清源  卑贱的工人们烧着阴森的炭火,将一种怨气也混入制造出来的电力,输送到地上的世界。

李 三   现在大学毕业了,工作起来了,我已经参加了三场同学的婚礼。我才挣多少钱,却要大把大把地发红包。

陈清源  这个机器的世界,终于忍不了怨恨的蒸汽,人们竟暴动了,连最美的姑娘,也要一起覆灭掉。

李 三  我总是在那些婚礼上幻想你穿着我给你买的婚纱。但机会已经很渺茫了,对不对。

陈清源  我想,爱所存在的世界,应是你我所爱的郊野,存贮了阳光的泥土孕育一棵小小的草,一株微弱的花,一只将阳光嬉耍的蚂蚁。

李 三  是的,好吧,不说这个了。没有什么意义,太没有意义了,一切意义都完全没意义。

陈清源  我们曾在这柔软的阳光下野餐过,而你现在竟要以一种怀疑,一种嫉妒,将这爱的世界一笔勾销。

李  三  如果没有行动的勇气,言辞的意义都是假的。

陈清源   关于我乡下的家,你又一次提起。

李  三   我妈一直逼我相亲。每次回老家她都要安排好几次。

陈清源  我已与你说过千百遍,我是从那穷恶的山村里走到上海来。那地界所赋予我的,自然都是穷恶的命运。我十岁,父母就排下了婚期。

李 三   我当然冲我妈发火。但完全没有用,我爸也跟他一个意见,唱红脸的就说你快生个娃给我们玩玩,唱黑脸的就说我不孝。

陈清源  我绝非逆子。我将那无感情的婚姻承受下来,将传宗接代的任务施行完毕,便将这宗命运留在了山中。

李 三   我理解他们的心情,他们要老了,他们的婚姻关系里也没剩下些什么,我不在家,他们要寂寞了。

陈清源   我来到了大上海。

李  三   我来上海也躲不了他们的叨唠。

【陈清源喝酒。李三也喝酒。

陈清源   上海赋予我第二个命运。

李  三   我希望在这里好好工作,能混个样子出来。

陈清源   我以为这命运将是光明的神所主导,但那仅是我美好的愿景。

李  三   他们却骂我,做个小编辑有什么出息。他们让我回家去考公务员。

陈清源  我会作文章,我却做不好一个梳了油光的头型,涂抹成油光的皮鞋的油滑文人。

李 三   你知道那种小地方的公务员,早上泡一杯茶,喝到下午,然后倒掉。一天就结束了。

陈清源  我被文学会里的朋友偷去了一篇小说,他将之发表,换得了斐然的名声,换得了文豪们沙龙的入场卷,换得了每日少女的环绕。

李  三   我不可能回去。

陈清源  而我无法为自己辩解,没有人相信那小说是我写的。因我在其中倾入了上天所能给予的一切天才。此后我的一切文章,不过是在那小说的阴影里徘徊。

李 三   我宁愿现在没有合同,宁愿现在发了工资三分之一要付房租,好歹我在上海,能接触新鲜的信息。

陈清源  自到上海以来,我苦苦地写,五年,十年,十五年。我几乎要到了中年,只挣得了简单的名声,以及这亭子间的简单的生活。

李  三   我回去我就废了。

陈清源  即便若此,我也不愿回山沟里去做教书先生,不愿回那沉重的家庭。那早已灰烬满布的世界,将熄灭我灵魂里最后的火焰。

李 三   但只要你,你现在愿意跟我在一起,我就回去。有你在身边,我的生活怎样都是好的。

陈清源   茉莉,你应晓得,我与你的相识,是一次爱的锻造。

李  三   我当然爱你。

陈清源   是我最愿意将全部的心脏投入到炉火中去的一次。

李  三   我当然知道你的心意。

陈清源  过往的恋爱,我都向你坦白过,那都是过往的烟云。而现在我也绝没有新的恋爱,生活中难免遇见的女孩子,那简直只是一阵阵微弱的风。

李  三   我知道。一切都过去了。

陈清源  我不晓得你要怎样才相信我。你今日离去时那冷冷的脸,好像漆黑的天上那残缺的月,遥远地拒绝着唯一的观众。

李  三   有一天为杂志写一篇稿子,我要看《愤怒的公牛》。

陈清源  昨晚,我写的一出戏在上海演艺馆上演。

李 三   在电影开头,罗伯特·德尼罗在慢镜头里挥舞着拳击手套,音乐是马斯卡尼的《乡间骑士》。

陈清源  我忐忑地站立于舞台幕布的后面,却不敢透过那缝隙去察看演员们的表演和观众的反应。

李 三   就在这个瞬间里,我好像突然懂了电影,也许不光是电影,也许可以说是懂了艺术。

陈清源  观众席上那些面无表情的人们,想必不会知晓,那舞台的后面,早有我焦躁的灵魂在飞转。

李 三   我看到导演内心里的感情、激情,突然从画面里涌出来,把我完全地包裹进去。

陈清源  我将自己的生活与情绪全放置于这出戏剧里,一切人物都是我,一切情节都是我的日常,一切爱恨都是我灵魂的胆汁。

李 三   我好像在一个摇篮里做梦,或者梦见一个摇篮,五月里的阳光透过窗户玻璃洒在我脸上。好像是高二那节体育课,只有我们两个在教室里的情景。

陈清源   我是个在墨水里呼吸的人,却不得不忍受这种直面观众的恐怖。

李 三   你说,这是不是就是顿悟,好像悟出来一点什么,可是又说不出来是悟出了什么。

陈清源  我释放了完全的自我到戏里,落幕了,观众们鼓掌,喝彩。我好像游出了海面,但即刻脱水了。

李  三   我好像看见一个艺术家创造世界的最初的光亮。

陈清源  不知道是否夏日到来,我所租住的屋子内,竟能闻见腐臭的气息,而我又不能寻得这臭味的来源。

李 三   我说得太蠢了是不是。但我觉得你能理解我。你一直都能跟我谈些艺术的事情。

陈清源  公用的厕所在楼外,而往年夏日也没有很大气息的。垃圾更是日日倾倒,你晓得我是爱洁净的人。

李 三   这几天屋里有怪味道,我怀疑是不是楼下垃圾车的味道,夏天快要到了,但天气还是忽冷忽热。我知道你爱美,但你也别穿太少。

陈清源  那天,弄堂口来了一位算命的老人,他说我所租住的这一栋,风水差。

李 三   那个味道很奇怪。原来在学校的时候,宿舍里死过一只老鼠,死了很长时间,味道很像。

陈清源   他说,这亭子间,往后的日子里,必有血光。

李  三   但我找了半天,屋子里什么也没有。

陈清源   并且将诞生新的冤魂。

李 三   那天听楼下的房客说,我住的这个亭子间文革的时候死过人,还是个跳舞的。

陈清源  这是德先生与赛先生的新时代,但风水事,我愿意去信,人和自然的角斗,总有漫天星辰一般的运转在其中。

李  三   据说被皮带的铁扣抽破了脑袋,然后自杀了。

(楼下传来女房东的声音:陈先生,有电话!)

【陈清源忙放下信,开门,下楼。

李 三   已经过了十二点了啊。你该睡了,明天还要上班。嗯,我再赶赶稿子。这一篇把它收尾。

【李三望着电脑,沉默了一会。拿起酒杯,喝完杯中酒。起身,到窗台下的桌上倒酒。望向窗外。

【有较微弱的,苍蝇飞舞的声音传来。并不断增强。

【李三转身,看向死尸的方向,吸了一口气。又转回身,从留声机旁找出一张唱片,放入唱机。

【马斯卡尼的《乡村骑士》间奏曲响起来,悠扬的乐声渐渐盖过了苍蝇的嗡嗡声。

【暗场。

第三幕

【书桌上的台灯亮着。陈清源坐在桌边写信。床头的电视亮着,李三已经睡着。

【女尸造型与第二幕相同。但血迹已经完全干了。

【仍有较微弱的,苍蝇飞舞的声音传来。

【陈清源写好信,起身念。

陈清源  兰,家中近日可好?我在上海一切安好,勿念。上次来信,你说儿子在学堂闯了祸,我想那也算不得大事情。小孩子在一起玩耍,难免有磕碰,只希望学堂的先生公正地处理。你也可更严厉些管束孩子。我不久将归家,与你们商谈去乡里中学教书的事情。前日所汇出的生活费已收到了罢,这回少一些,若是不足以应付,先向嫂嫂借一些。最近口腔里的溃疡又复严重了,找医生去治疗,费用颇不菲。这些日子,笔墨、香烟、食物都涨价,我在上海支撑得也艰难些。这两日还将有稿费要到,收到我便寄回去。

【停顿

陈清源   你的,丈夫。

【陈清源将信放下,摇摇头,拿笔轻轻在信上写了几笔。

陈清源   你的,丈夫。丈夫,你的。你的,丈夫。

【陈清源将信装入信封。随后他开始写下一封信。

【李三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李三惊醒过来,摸到手机,接电话。

李  三   喂?喂?

【停顿。

李  三   啊。

【李三坐起来,靠着床头。

李  三   恭喜你。啊,没事儿,我今天加班,有点头疼。

【停顿。

李  三   你为什么不说话?

【长时间的停顿

李 三   我明白。上次我就说了,我们能做朋友也就够了。我们有过一个吻,有过一次激情,也没有遗憾了。我知道,你结婚以后我们就不可能再联系了。没关系,我有回忆。你上次来上海,在宾馆里告诉过我,我们最好的结果就是这样,就是没有结果。

【停顿。李三望着电视上的亮光呆了一会,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转了个身,坐到床沿上。

李 三   我女人?我已经跟她分手了。你上次来上海之后就分手了。很干脆。双方都没有什么留恋。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停顿。陈清源的钢笔没墨水了,他甩了甩笔,又吸了点墨水。继续写。

李 三   那阵子杂志正在做一个电影专题,叫“活着”,全部都是底层人的各种痛苦生活。要死要活,要死不活,不死不活。看那些电影的时候,我精神接近崩溃,我的身体好像也受了影响,感冒,发烧。但杂志又有人辞职,人手太少,我还是打起精神要把稿子写掉。有一天我拉肚子,下班回家,路上突然感觉肚子疼,知道要来不及,就赶紧往家走,紧赶慢赶,憋得要死,到家拿了厕纸,跑到楼下公厕门口,就在这最后一步的时候,我拉在了裤子上。那天我的情绪沮丧到了极点。稿子写完的那天,为了排解情绪,我跟同事出去喝酒,借酒消愁,我当街吐了,吐得自己一身都是。就在刚才,你给我打电话之前,我做了一个春梦,先是和我女人,不,前女友。然后是和你。然后你的电话就来了,然后我刚刚发现,我遗精了,内裤上全都是。

【停顿。

李 三   你笑什么。我觉得这是我活二十几年来最糟糕的一段时间。这些从我自己身体里出来,沾到我自己身上的脏东西,简直是电影里的象征手法。现在天气热,屋子里越来越臭。过阵子再这样,我就要换房子住了。没事儿了,以后想起来,你还可以给我发发短信,或者发一封邮件。我知道你不会。你很绝情的。唉。你干不过生活的。嗯,就这样吧。明天还要上班,你也早点睡。

【停顿。李三抹了一下脸上的眼泪。

李 三   哈哈,只要你愿意给我发请帖,我就肯定去。说不定像《毕业生》里一样把你抢走!

【停顿。李三又抹一下脸。

李  三   开玩笑。玩笑。晚安了。拜拜。

【李三放下电话。一头倒在床上,望天花板发呆。

【陈清源写好信,起身,拿信念。

陈清源  茉莉。这将是我给你的最后一封信,应是第一百八十三封。我照例为你念一遍,也为自己。我铭记着我们欢乐的每一刻。那不欢乐的,我决心要在写完这信的两小时里忘掉。因我也是花这样久的时间爱上你的。夏日真的到来,屋内的臭气已经快不可闻,我相信那并非垃圾,不是茅厕,而是一种腐烂的肉的气息。这让我想起家乡的屠夫,屠刀,屠场。好在我就要归乡,去做一个教书育人的先生。上海是我远航的海,然而小舟却翻了。你是这场探险里,我遇见的最动人心的岛,一切美好从天上走下来,在这岛上栖息。我知道,你给我的爱的待遇,仅有我爱你的十分之一,或者十分之一的十分之一。你与我最后一次分别,倾盆的雨下起来,洗刷了一切空洞的甜言蜜语。我哑了,再不能说一句话出来。于是便走向雨中,将你留在车站,让你独自去乘车。路途另一头的车站,必有另一位绅士的身影,但他永不能占有我曾占有的你。他不能得到完全的你。

【陈清源停下来,走到窗边,望窗外。又回转身继续念。

陈清源  我的身躯并非永固的存在,我在吃,在消化,我的细胞死去,又生新的出来,我的肉体持续地流动着,仿佛有灵光的河流。这美好的图景里,我察觉到了巨大的不安。就好像这亭子间的存在,我离去后,便有新住户,新住户也许死了,又来更新的租客。谁也占领不了这狭小的领地,这领地却要吞吐许多人的性命。这是哀伤的事,这是不必哀伤的事。茉莉,再见罢,以及永别。

【陈清源垂下了拿信的手,呆立一会。从窗下的桌子旁拿出一张唱片,放入留声机。

【暗场。

【巴赫的《歌德堡变奏曲》第一段主题响起来,镇定而愉快,一直延续到最后。

【黑暗里传来打砸屋子里物件的嘈杂声音,以及众声喧哗。

(有人在喊:打倒她!认罪!认罪!认罪!流氓舞蹈家!不要脸!扭捏作态!脱衣舞!扒光她,给她穿上跳流氓舞的衣服!彻底砸烂反革命文艺黑线!)

【喧哗很快安静下来,人们走出屋子的声音,关门的声音。

【舞台亮起来。满屋狼藉。陈清源和李三都不在了,只剩下地上女舞蹈演员的尸体。女舞蹈演员渐渐醒转过来,坐起来,站起来。她扭曲着身躯,跳起现代舞,最后一个动作是伸展开手臂,向着天吐一口气息,好像是要将一切重负吐向上帝。

【静场。

【暗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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