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安阁——乐神嵇和
楼台夜雪,笙歌四起。
酒香四溢的盛安阁,是六国人人向往之地。它远建京师,与关山相邻。它本无心盛名,但盛名皆冠于它。
诗酒书画,绝迹音律,惊鸿之舞。如何不令世人艳羡神往。
可他们不知,这盛安阁里,究竟藏满了多少令人黯然神伤的故事。
...
“姑娘,楼外有位公子求见。”
楼下歌舞嘈杂,阿若的声音轻飘飘入了盛安的耳,拉回了她的思绪。
她从栏杆上起身,寒风吹彻,散了她因酒气微红的脸颊。她抬手束发,玉簪入髻,颀长的脖颈裸露在外,褪去了醉意。
“何人?”她问道。
“齐国人。”
“带了我要的东西没?”
阿若点头,“带了。”
盛安顺手系好了腰带,神色平静,淡道:“取我的诗集来。”
“是。”
盛安慢慢下楼,从人群中瞧见了那一身白衣,手持竹笺的男子。她的目光停留了几秒在那人的身上,心下微怔。
此人,倒有几分似故人。
阿若取了诗集,往白衣男子那里走去。
“魏公子,我家姑娘请您过去。”
魏幕点头,施礼道:“多谢。”
阁内歌舞未停,魏幕一步步走到了盛安的身前,缓缓拱手,轻声道:“在下魏幕,见过盛姑娘。”
“魏公子有礼了。”盛安斟了杯酒,推到他面前,幽幽道:“嵇和十六律,是你们太子的心头爱,怎么突然舍得与我交换了?”
魏幕落座,端起盛安斟的酒,一饮而尽,淡道:“太子说,姑娘是重情之人,这乐谱,交给姑娘最合适。”
他说罢,便将竹笺放到了桌子上。
“请姑娘过目。”
盛安缓缓伸手,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竹笺。入眼的,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得笔迹,最末,是她与他共同刻上的名字。
嵇和,盛安。
朝元十年,他离开了盛安阁,从此销声匿迹。
十年,她寻了他整整十年,如今,却只寻到这本竹笺。
眼泪绪在眼眶,垂眸间坠落,令盛安一阵恍惚寂败。
她收起竹笺,起身淡道:“阿若,诗集给他。送客。”
“是,姑娘。”
白雪临江禹,盛安阁里灯火通明。
魏幕拿着诗集,站在盛安阁外,看着阁楼最高处那个倚栏独饮的青衣女子,伤了神思。
盛安望着夜空,拔下发簪丢到了一旁,任凭青丝散落。烈酒入喉,却感受不到醉意了。她已将她这些年仅剩的洒脱,交付给了盛安阁。
这偌大的江禹城,除了阿若,她的身边,没有一位故人了。
“咳咳..”寒风顺着烈酒灌进喉咙,令她呛出了泪来。
“姑娘,累了就歇下吧。”
阿若走到她的身边,替她盖上了绒毯,轻声细语道。
“阿若...”盛安慢慢擦去了嘴边的酒渍,哽咽道:“他们都不见了,我独自守着这盛安阁...到底还有没有意义?”
阿若理了理盛安的衣襟,叹了口气,“姑娘,这乱世之中,能偏安一隅,已是万幸了。盛安阁能存于乱世不受纷扰,正是因为他们啊。姑娘,阿若知道,它是您最后的念想。能守着它,您也是心甘情愿的,对不对?”
“嗯...阿若,我只是...想他们了。”
阿若笑了笑,替她拭去了眼角的泪,温声道:“姑娘,您只管想。悲与喜,阿若都陪着您。”
盛安红着眼,看向了远处灯火零星的关山,忆起了当年,初遇他们的场景。
...
当年齐秦之战,民不聊生,百姓流离失所。
那年盛安遵循父亲的心愿远离京师,去往母亲的故里江禹,途经关山,遇见了嵇和。
盛安永远忘不了初见嵇和的那一幕,他于她眼中,惊为天人。她从未见过那样干净得不染尘埃的男人。仿佛世间万物,都不及他眉眼轻转。
他一席白衣,墨发轻束,坐在溪流边上,轻抚玉琴。修长的手指上缠着白色纱布,指尖缓勾琴弦,琴声悠扬,传遍山谷,如梦似幻。
那是盛安第一次听见如此动人的琴声,她驻足在一旁,看着那个如神明一般的男人,怔了心神。
他止住了琴弦后,百鸟低鸣,刹那间山谷微动。
“大人,时辰已到。”
忽然响起的男声令盛安回过神来,她这才发现,溪流边上还有一群人。
那为首的男人拔出了长剑,靠近了他,沉声道:“嵇公子,你别怨我,我也是受命于人。”
嵇和缓缓抬眸,起身看着手持长剑的男人,声色平静,“我死后,还请将这把琴葬于我身侧。”
“好。”
盛安惊愣,见那人挥起长剑朝他刺去,大叫道:“住手!”
那人一惊,闻声望向了盛安。
嵇和转眸,撞上了盛安澄澈的双眼。也是这一眼,让他记了一辈子。
“你是何人?”持剑之人警惕道。
盛安沉眸,走到了他的面前,冷声道:“秦国盛安公主。”
她说着,一把抓下了那人腰间的令牌,举着令牌厉声道:“我秦国影卫,何时有刺杀平民的先例了?我大秦还没亡,尔等就敢无视国法了!”
那持剑之人听罢,愣了愣神。但他们皆有令在身,怎会轻信他人。
“你可知,冒充王室,其罪当诛?”那人丝毫不惧,将长剑抵上了盛安的胸膛。
盛安冷眸,猛地丢掉了令牌,铁青着脸色,怒道:“漠青!犯我大秦国法者,该当何罪?”
她的话音刚落,便听见长剑出鞘的声音,黑影瞬移,树叶簌簌而落。那人的长剑突然断裂,只见一柄青剑,猛地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死。”手持青剑的黑衣男子,缓缓吐出了这个字。
传闻秦王为保护盛安公主,请了秦国第一剑客漠青做贴身侍卫。能在这短短几秒间无声无息拿他命脉的,也只有漠青能做到。
他这才信了,眼前这个女子正是秦国盛安公主。
那人惶恐,立刻拱手谢罪道:“属下有眼不识泰山,请公主恕罪!”
他说罢,剩下的那群人便纷纷下跪道:“参见盛安公主!”
盛安看了眼嵇和,转身问跪地的那群人道:“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琴师,为何会动用秦国影卫。是谁下得命令?”
为首的那人犹豫了片刻,支支吾吾道:“是...太子...”
“兄长?”盛安惊异,不禁望向了嵇和。
“此人,是谁?”她问道。
“齐国琴师,嵇和。”
嵇和二字入了盛安的耳中,她才记起了“乐神”的来源。
当年名盛天下的乐神嵇和,辗转在六国之中,教授弟子无数。曾在燕国遇难,三千弟子上断头台替他请愿,救了他的命。
这乱世之中的神人,怎能死在秦国之手?
盛安拔下了头上的发簪,递于跪首之人,冷静道:“转告太子,乐神嵇和的命,我保了。”
“可...”
“领命。”她语气坚决,轻吐出两个字。
那人妥协,接过了发簪,应道:“是!”
影卫离开后,盛安便靠近了嵇和,柔声问道:“嵇公子,你没事吧?”
嵇和看着盛安明媚的双眸,淡道:“其实姑娘,大可不必救我。我已是将死之人,死在谁的手里,都没区别。”
盛安从他的眼里察觉出了死意,就像当年母亲执意寻死时一样。
“那,死在我手里吧。”盛安缓声道。
漠青听罢,微微一愣。
嵇和眼色微动,刹那间想起了这乱世之中,他漂泊流离,誓死留存本心的艰难。可她的一句话,令他伤痕累累的心,有了片刻归停。
“好。”他低声应道。
盛安轻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那现在,你这条命是我的了。所以,你何时死,怎么死,死在哪,都得由我来决定。”
她的话回荡在山谷,也荡进了嵇和的心中,这一荡,就是几十年。
炽热明媚的盛安,成为了嵇和心中最后的光。
...
“阿和...十年了,我寻了你十年了...你究竟,去了哪里?”盛安收回了凝望关山的目光,对着夜空泣不成声。
她紧紧抱着竹笺,字字哽咽:“当年冬雪临江禹,你说...你要去见一个人,见完就回来娶我。我信了...可你此去,再无音讯。”
她不曾想到,嵇和十六律,成了他的绝笔。
她花了整整十年,去反驳世人口中的“乐神已逝”。可今夜,她却突然想说服自己,相信他已不在人世。
她累了,她孤身一人,腻了这腐败的安逸。
这盛安阁,是他许给她的聘礼。
一桌一椅,一草一木,都是他亲手完成的。
他用他弹奏绝世佳乐的双手,圆了她一个温暖的家,保她余生安稳。
诗酒书画,歌舞音律,只要是她喜欢的,他都招揽于此。盛安阁为何闻名天下,皆因他苦心造就。
诗有盛安,酒有无痕,画有晏茴,舞有嫦寒,武有漠青,乐有嵇和。
他们六人,来自六国,聚于江禹,情入盛安阁。
其实乱世也好,盛世也罢,她要的,从来都不是孤独的安好。她要的,是与他们六个,相聚一阁,把酒言欢的热闹。
“盛安,好久不见。”
这一句低沉的男声,惊醒了陷入愁思的盛安。她猛地抬眸,望向了身前的那个男人,一瞬间,仿若隔世。
“无...痕?”
他轻笑了笑,蹲身凑近了她,搭上她的肩膀,淡道:“是我。我回来了。”
此刻寒风呼啸,关山那边传来了清脆的钟声。
是子时了。
亦是十三年前,无痕初来盛安阁的时辰。
眼泪夺眶而出,盛安抓紧了他的衣襟,竟说不出一个字来了。任凭风雪,打湿了脸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