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文帝的南北外交(下)
邓广铭先生曾说,历史研究有四把钥匙——年代、地理、职官、目录(大意)。地理环境是决定历史走向的一个重要因素。
比如,匈奴之所以成为汉朝的心腹大患,实在是和他们的生活习性分不开的,而他们的生活习性又为所处的地理环境所造就。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说,地理环境是匈汉两族人矛盾无法调解的背后根源。
尽管匈奴的势力范围非常广大,特别是东西北三个方向,延伸到很远的地方,自然有多种地理环境,但匈奴本部,则以辽阔的荒漠盆地为主。在汉代,习惯把该盆地分为漠南和漠北两部分。在大漠的最南,有一道山脉,称之为阴山。阴山是汉朝和匈奴的地理交界,因此有“不教胡马渡阴山”之说。
除了荒漠,还有少量的草原,这是匈奴人放牧牛马的主要场所。这些草原的面积并不是永久不变,而是随着雨雪和天气时大时小。这就决定了匈奴必须随时随地能够迁徙到水草茂盛的地方去。
“随美草甘水而驱牧”——《盐铁论》
农耕文化也受天灾影响,但相对而言,匈奴这样的游牧民族更看天吃饭。一旦气候恶劣,衣食不足,便只能四处劫掠。因此在自给自足的中原人眼里,这是一群没有礼义、没有教养的野蛮人。
比起南越国来说,匈奴要令文帝更为头疼。
文帝即位之初,对待南北的外交政策是一致的,希望通过外部的和平来为自己赢得稳定朝局的时机。因此主动致信冒顿单于,延续高祖、孝惠和吕后时期的和亲政策。
只不过和亲政策对于匈奴的限制作用,其实是有限的。如上所说,决定匈奴行事风格的最大因素,其实是气候。当气候温暖,水草丰茂,不愁吃穿时,乐得从汉朝得到公主和随嫁的财物,保持暂时的和平。一旦到天气苦寒,物资紧张时,匈奴根本不会在意是否有和亲,屡屡撕毁合约,对边境进行规模或大或小的杀掠。
于是文帝即位才第三年的时候,匈奴右贤王便悍然入侵黄河南岸的上郡,大肆屠杀抢劫。
文帝三年是什么时候呢,是周勃刚刚接受“列侯之国诏”,免相回到绛县的时候,是朱虚侯刘章、东弁侯刘兴居抑郁受封小国后不久,也是淮南王刘长公然刺杀审食其气焰正盛那年。此时,文帝的一系列部署刚刚启动,匈奴右贤王的入侵却横插一脚,打乱了他的节奏。
虽然想要和平,但对手都踩到头上了,自然是要还击的。而且既然要战,新天子也正好趁这一战树立威信。于是文帝派出的将军是当时除周勃以外,最有作战经验、最有权威的灌婴,同时自己紧随其后,有亲征的意向,显示出强烈的必胜愿望。
灌大将军不负重托,只用了很短时间,便将右贤王的人马赶出境外。但东方又传来刘兴居谋反的消息,这令文帝更加意识到帝国内部的稳定,可能才是当前的主要矛盾。
三年之后,冒顿单于致信文帝,表面上为右贤王入侵之事致歉,实际上是借此信耀武扬威。这位匈奴史上唯一一位杀父自立、强力扩张,又围刘邦于平城,凌辱吕后的酋长,怎么会把一个乳臭未干的年轻天子放在眼里呢?在这封信里,他得意洋洋地炫耀在过去几年里,灭月氏国,以及吞并二十多小国的光辉战绩。
“以天之福,吏卒良,马强力,以夷灭月氏,尽斩杀降下之。定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皆以为匈奴。”——《史记 匈奴列传》
究竟该战,还是该和,文帝谨慎地和朝臣们进行了一番商讨,意见却出奇一致,都认为该和。理由有两点,匈奴新灭众国,风头正劲,加上匈奴的居住地水咸地瘠,既不宜居住,也不利耕种,得来无益。这是一种较为理性的意见,但客观讲起来,群臣的态度,比起前几任天子时,似乎少了点血性,不知是不是已经经历多次匈奴打击的缘故。
不久,冒顿单于去世,儿子稽粥继任,称为老上单于。
文帝立刻启动和亲计划,希望趁匈奴首领更换之际,改善两国关系。两国外交,往往战略随国君的个人性格而变化,只要老上单于不像父亲冒顿那么穷兵黩武,或许可以借此机会赢得长时间的和平。
有一名叫做中行说的宦官在此次和亲中负责陪伴公主,一起出使。但他神情怏怏、脸色显得十分难看。在出发前,他曾拒绝接受这一任务,可能是觉得匈奴之地,条件恶劣,生活辛苦。执拗不过的他恶狠狠发誓道:“如果非让我去,我将让汉朝付出代价。”
“必我行也,为汉患者!”——《史记 匈奴列传》
中行说到了大漠,果然投降匈奴。匈奴对于汉朝投降之人,往往特别亲信依赖,让他们作为参谋或将军训练士兵、领军作战,或者出谋划策。
中行说在匈奴帐中咬牙切齿地履行着自己的誓言,主要是在外交上处处和汉朝争锋作对,态度十分强硬。
比如,汉朝给匈奴的书信简牍,规格一般是一尺一寸,起首称“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中行说深知中原的礼制,便令单于用一尺二寸的简牍,起首称“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敬问汉皇帝无恙”,其他类似的外交物品上,规格也处处有意超过汉朝。
两国外交,常常在言辞上争锋相对,攻击对方缺点,以图在气势上取胜。比如汉朝使者,最常指责的便是匈奴不知礼义,并举例匈奴以老人为贱,父亲死了、儿子娶母亲,哥哥死了、弟弟娶其嫂,一点廉耻都没有。而中行说便指责汉朝表面上道貌岸然,实际上亲属相争相杀,生活奢靡浪费,都是虚伪的小人。
中行说还劝老上单于要立足匈奴自己的传统,引导其众鄙视汉朝的服饰和饮食,不要被汉朝的文化入侵所动摇心志。
恰好,在贾谊上给文帝的对策里,有提到针对匈奴的“三表五饵”策略。其中的“五饵”,就是以中原锦绣的服饰、甘甜的美食、繁华的住宅等等,作为诱饵,来慢慢让匈奴之人向往汉朝,降服其心。可见其时,汉朝之有识之士,已经意识到文化生活的冲突,是两族人民的根源性问题了。
文帝寄希望于老上单于是一个爱好和平之人,这样的希望很快就落空了。
“据史书的记载,稽粥就位之后,他所做的事情,最值得注意的有好几件:第一,杀月氏王而以其头为饮器,并强迫大部分的月氏人离开敦煌与祁连间的故居;第二,帮助乌孙再度迫走迁到伊犁河谷与准噶尔的月氏,使乌孙占据这些地方;第三,继续南下侵扰汉边。”——陈序经《匈奴通史》
老上单于接手的,是一个正当强盛的匈奴族,他非但没有止战的想法,反而把势力扩张的计划更进一步行之。
文帝十一年和十四年,老上单于两次入侵汉朝。
特别是十四年冬天这次,匈奴的行动往往跟气候有关,或许是这一年的冬天特别严寒,生存受到了极大威胁,因此老上单于亲率十四万骑兵大举南下,杀死北地都尉孙卬,抢掠残杀人民和畜产无数。匈奴的斥候部队甚至一直深入到甘泉宫附近,已经可以远远望见长安。
文帝既惊恐又震怒,一边发兵赶往前线阻敌,一边派张武等亲信领军加强长安附近的守卫。同时文帝打算再次亲征,群臣进谏皆不听,最后是在薄太后的劝阻下才放弃。
虽然没有亲征,忧心忡忡的文帝还是特意拜访了世代为边将的冯唐,向他征求对策。冯唐却直言批评,称文帝对于守边大将过于苛刻,“法太明、赏太轻、罚太重。”这也是文帝致力于打造法吏政府的一个侧面例证。
老上单于在汉境内足足停留了一个多月才离去。汉朝此番作战,仅仅只是把他们赶出塞外而已,并称不上胜利。从此,匈奴每年都犯边烧杀抢掠。
“单于留塞内月余,汉逐出塞即还,不能有所杀。匈奴日以骄,岁入边,杀略人民甚众,云中、辽东最甚,郡万余人。汉甚患之”——《汉书 匈奴传》
一句“甚患之”,深深道出了文帝的无奈和百姓的痛苦。
几年之后,老上单于去世,其子军臣单于继位。其时中行说仍然在匈奴任事,在他的怂恿之下,匈奴仍然与汉保持明显的对立关系。
这是文帝一生打交道的第三位单于。他继续采用和亲政策,以换取和平。而军臣单于则一如其祖、其父的风格,很快就再次撕毁合约,各以三万骑入侵上郡和云中两地。
文帝遣军和代国、赵国一起屯兵前线,又遣周勃之子周亚夫、宗正刘礼、祝兹侯徐悼分别领兵驻扎在长安附近的细柳、灞上、棘门,防止匈奴突袭京城。
文帝亲自到三处营地劳军,到灞上和棘门时,见天子前来,军门大开,车骑得以疾驰而入,将军等人恭迎奉送,唯恐不及。而到周亚夫的细柳时,为天子开道的几名先驱见军士全部身披盔甲、手执利刃,弓弩手引弩欲发,如临大敌。
先驱见军门紧闭,大喊道:“天子将至,速速开门!”
军门都尉道:“将军有令在先,军中只听将军号令,不听天子之诏。”
不一会儿,文帝赶来,仍然不得入内。只得派遣一名使者,拿着天子的节信先进去禀明周亚夫,周亚夫这才传令开门。
军门处的将士仍告诫道:“将军有令,军中车马不得奔驰!”
文帝一行不得不缓缓骑行,到了营中,周亚夫并不行磕头朝请之礼,只是简单作揖道:“甲胄在身,请恕臣以军礼相见。”
文帝十分动容,严肃端正地使人答礼。
出了军门,随从的群臣都没有及时地从军中的威严气氛中恢复过来,惊惧不已。文帝也忍不住叹道:“此真将军矣!先前灞上和棘门之军,如同儿戏,其将军可一袭而俘虏。至于周将军,谁敢轻易冒犯!”
匈奴兵罢之后,文帝立刻拜周亚夫为中尉,掌禁卫。并且在临终前,反复告诫太子刘启:“将来若有缓急需要用兵,周亚夫绝对可以托付。”
回到匈奴问题上,由于这一敌国狡诈多变,时不时地骚扰边境,已经成为了汉初外部首患。大凡忠义之士、有智之士、爱民之士,无不为此问题费尽思量,希望能找到更为合理的对策措施。
除了贾谊的“三表五饵”策略,提倡以道德感化,以利欲引诱之外,当数晁错的对策为最佳,也最切合实际。
晁错分析了匈奴和汉朝各自的优势。他认为:匈奴的马善于在山谷溪涧的地形里奔驰跳跃,匈奴的骑射兵善于在曲折险要的环境里骑驱射击,匈奴族人习惯了风雨奔波,能忍饥困,这些都是汉朝所不及的。但是汉也有汉的长处,比如到了平原地带,汉的战车就可以发挥冲阵的特点,又如汉有用脚踩动操控的强力弩,比弓箭威力大许多,再如汉的剑戟兵刃等,制作也非常精良,比起国家兵力来说,汉更是可以以十挡一。战争的关键,就是要尽量发挥自己的优势,以己之长,攻彼之短。
晁错又分析了如今边境守备的困境。他称:匈奴就像飞鸟走兽一般,居无定所,时来时去,一会儿攻击燕代之地,一会儿攻击上郡陇西。若是朝廷不发兵相救,边民绝望之下唯有降敌。若发兵,兵少了不足以救,兵多了等调集好,匈奴早已抢夺完散去。如果一直把大批军队派遣在边境,则耗费实在庞大。如此这般,一定会被匈奴拖得国家贫困,百姓不安。
因此,晁错力主“屯边”政策。
汉朝目前的边境守卫,是从全国各地调集男子服一年为期的兵役。时间一到,就各自遣散回家。缺点在于这些从内地过来的人,根本不知道匈奴的习性,做不到知己知彼,如何确保能成功守卫。
晁错建议,不如在边境建立诸多城邑,预先盖好房屋,准备好耕田器具等日常生活用品,然后把国内的罪犯迁徙到此地居住。本来有罪之人得到白送的土地和房屋,往往欢天喜地,会情愿长期居住。如果人数不够,则卖爵给大户,让他们出奴婢往边境输送。还不够,再征集自愿前往屯边的。
凡是屯边之民,国家给予更高的待遇,比如免去田租,赐予冬夏两季衣服饮食,直到他们可以自给自足。没有配偶的,由当地县官出钱给他们分配。让他们得到充分的好处,便会心甘情愿以此为家。这样一来,当匈奴入侵,他们就不是为保国而战,而是为自己的土地、自己的亲人而战,积极性自然更高。同时,凡是能救下匈奴劫掠的财物,允许分其一半;救下匈奴抢走的百姓,官府出钱赎回,如此则百姓之间乐于相助,勇不避死。
晁错认为,这是有利万世的策略。
晁错另有对用将、以夷制夷等军事建议,以及削弱诸侯、更改法令等具体措施。其时贾谊已死,文帝所召对策的学者有上百人,晁错的策论是第一流的。文帝虽然没有全部采用,但觉得其人才华非凡,殊为可用。从文帝令晁错作为太子家令来看,他的用意非常明显,即晁错的措施是可行的,但时候还没有到。余下的帝国问题,文帝准备留给下一任再去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