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来烦恼

我不明白为什么音乐课上，老师教我们唱：“小小少年，很少烦恼”。这纯粹是谎话，要实现这句歌词，要么9岁的我不算少年，要么我所担心的都不算烦恼。

不说别的，我所有的同龄人都有烦恼的事情。比如我同桌，很为家里的卖菜生意担心；我的好朋友，很为考年级第一费心；而我，则是为家里没钱担心。

先是，家里所有的纸，全被换成了我家厕所用的纸。我猜家里没人想到，我会注意到这个细节。我吃完饭擦嘴时，纸屑直往下掉，这个时候我就知道了。然后就是，餐桌上的肉变少了。我始终不问为什么，也不表现出我明白的样子。以至于我爸常常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但我感觉，我是“身在苦中，假装福”。

我每天都忧愁极了。每天上课，我心里都在想怎样才能赚钱，怎样才能变成富翁。结果乘法学的完全跟做梦似的，回家又被一顿顿地骂。

最令我窝火的是，似乎我的同伴们都没有同样的烦恼。只有我一个。因此我也并不和他们讲这件事。我只会偶尔问问他们，今天中午吃了什么？不经意问起，家里用的那种纸。以及，身上的新衣服是在什么时候哪家店买的。我认为，这些问题足够隐蔽，并不会出卖我家境变坏的事实。甚至，我都有些羡慕我的同桌，他们家里虽然靠卖菜为生。但从来都这样，我想，这并不会让他了解“变得”更差有多难过。我觉得，唯一可能与我的烦恼匹敌的，是一位新同学。

这学期，我们班上转来了一个大哥哥。他特别高，至少对于三年级的我们来说是这样。因为“种种原因”（班主任何老师介绍时这样说），他比我们大四岁，却和我们同班。没多久，我们就知道，“种种原因”是他没有爸爸妈妈，只有一个瞎了的奶奶，靠捡垃圾带他生活。

但总的来说，一切都在变得好起来——我们全校为他们家组织了募捐，学校让他免费上学。捐款都由何老师保管，定时地交给他作生活费。——大家都觉得，只要在上学，总是会好的。

募捐之后，何老师拿着捐款，当着全班告诉大哥哥：“大家都在帮助你，希望你能好好学习！”我还记得，大哥哥那时的脸上，充满了真诚的希望。大家都记得那一天的感动，和其乐融融、对未来充满了希望的感觉。这天下午的体育课，我坐在操场的双杠上，远远地看着同学们哄闹地围着他，他高高的，局促又害羞地笑着。

那时，我认为，他所苦恼的事是：募捐的钱用完了怎么办、今天的课听不懂怎么办。

在我确定他的烦恼之前，他辍学了。

听说离开之前，他找到何老师，拿走了所有的捐款。大家特别失落。我只能推测，他真正的烦恼非常沉重，重过“不能上学”的烦恼。也远远重过我所谓的，家里没钱的烦恼。

这之后，我们又听说，他奶奶好像病了；也有人说，在网吧周围见到他。

最后，是小学毕业的夏天，听说他下河游泳，溺水死了。不久后，我们见到他奶奶又出现在垃圾堆旁忙碌着。

到最后，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烦恼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