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双飞
梦里恩怨早已如烟飘散,依稀忆起那些夜凉如水的窗前,竹影斑驳蕉声孤伶,檐下顽石依旧,芭蕉换成几支瘦骨嶙峋的杏花。从此以后,梦中无雨帘陇紧闭,不知花开花落否,你走后再没有四季,也再没有雨天。
旧时你我,眼里闪耀着对未来的期盼,纱窗下灯火如豆,照亮的确是整个年轻的生命。如今歌舞升平,热闹的电灯霓虹般逼得人睁不开眼,大家在舞池里唱啊跳啊,红男绿女,疯魔痴狂。
一群夜里的魅,怀揣着无尽的黑暗,酒啊歌啊,流不进那里去,那是一个找不到又日夜要迫人死于非命的地狱。
那天我坐在图书馆里,夏日将树影温柔地铺展在摊开的书页上,浅浅光影水草般摇曳。窗外树叶沙沙像是在下雨,阳光褪一些又褪一些,将木质的窗框染成美丽的颜色。对面安静地坐着一个女孩子,斜倚着椅背,手中的书页被风吹得微微颤动。干净的指甲,俏皮的短发,是年轻的样子。遇见你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美丽的年纪啊。
那时候我突然养成雨天出门的习惯,总在下雨天躲在阁楼看书,春天的雨细如游丝,温柔缠绵;夏天的雨铺天盖地,从窗口溅进来小小的水珠落在头发上,恰好衬出你认真的模样;秋天的雨无声无息,收拢的雨伞在木板上悄悄晕染成铜钱大小的印记;冬天的雨,冬天的雨轻轻柔柔,是手炉的温度在书页间蔓延。那些日子里,空气中氤氲着馨香,胜过母亲的安神香,在那间小楼里,在你那里,我总安静得不像话。
第一次见你,识得杏花微雨燕双飞,我看见你一袭长衫的你走进湖边阁楼,手里擒着一支含苞的杏花。花自妖娆何须美人怜,料想那袭撩人春色前,该是何等眸色如水。我知道你病中妻子是惜花之人,绘得一手好水墨,尤善花鸟,满城春色聊赠花枝;我晓你满腹学问在城中最好的地方卖着最好的宣纸;我懂得你温柔乡中百炼钢的执拗。费尽心机想要的了解你,但你终归不知道我。
每年春天下雨,窗外芭蕉点点滴滴,夜里不知怎样的欣喜,抱了书悄悄跑去阁楼等你,待你走后,再蹑手蹑脚跑去到你坐的地方,害怕惊扰了你留下的气息,偶尔拾得遗下的花瓣,又珍而重之将它捧在手心里细细地收藏。你的妻子卧病榻多年,却有满室春色。我想,这大抵就是命了。
故事结束的那一年秋天,国土哀鸣,战火遍起。
第二年春天,坊间燕子没有归巢,三月已过杏花未开,我日日去阁楼守着。那个春天,连绵着一场雨,小雨足足下了两个月,我没等来你就病倒了,是很严重的伤寒,夜里高烧不退,父亲遍请全城名医终于抢回我一条命,这一病,就是半月之久。再度被允许出门时,园里的花儿早已落英满地。就在我高烧不退昏迷不醒的日子里,你的妻子终于没等到这一季花开,长眠在你的怀里,该是盈盈药香一室春寒。
我听说你带她回了苏州,那里是她长大的地方,春风一过满城花开,怕是胜过南京城墙里烟柳无数。
今天我又回了南京,到处都是百废待兴的样子,那阁楼破财仓皇写了大大的“拆”,兜兜转转多少风雨。南京惨遭血洗,父亲在流亡中病故,你在一场场战乱里渐渐失了音讯。他们说你参加了战争,后来你们的队伍节节败退留在了远远的海岛。我是愿意相信的,比起永不得见,好过马革裹尸。
你离开南京的那年春天,是我最后一次踏上那些楼梯,在你常坐的地上安静躺着一本厚厚的词集,旁边一支凋零了的杏花。扉页是你的笔记,你写——珍重。
后来我和母亲在战乱里颠沛流离,那段日子将所有人一步步推进深渊,书香世家,抵不过一枪一弹……上海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你一定不喜欢,所幸印着我妖娆照相的海报不及漂洋过海,这样的我,你见了一定很失望。
夜里客人酒醉,问我为何不似别人的“玫瑰茉莉”偏偏取个名字叫杏花,寡淡俗气又无味。
你可知道自那场大病后,我失去了嗅觉?春去秋来落花流水,杏花无香人无味,但只深记得你一句“珍重”。
多少年后,梦里依旧是你微仰着头伸手折下一支杏花的样子,隔着旧年的烟雨蒙蒙,岁月悄然无声。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去年春恨却来时。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