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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 色 梦 幻

2018-11-09  本文已影响17人  孔玉中

                        孔玉中

太阳像个温热的煎饼,对着大地吐下金黄色的光芒,尽情地沐浴着古老的山庄、大地、河流。春天,这个上帝派来的使者,和蔼地、神圣地飘游到人间。霎时,死了般的山谷、原野、丛林、河畔,惊起了雀儿叽叽喳喳的叫声。经历过严冬洗礼冰冻雪封的大地像一俱失去了灵魂的僵尸,一但英魂附体便会立刻复活起来。

被山岚萦绕着的高峰下是一片七高八低,一眼望不到边的山坡滩,灰刺刺的坡地同湛蓝的天连在一起,如同一帧令人沉闷而寂寥肑画图。

这样一片不知沉睡了多少个世纪的不毛之地,一九八九年却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奇迹。一大片一大片军队一样的绿色方阵齐整地挺立在这片山坡滩上。

创造这绿色生命的使者是一对二十多岁的青年夫妇。男人叫段正高,颀长的身躯,黑里透红的四方脸上洋溢着坚忍而刚强的神气;大而亮的眼睛里闪动着机灵的光泽。女人叫王燕花,五短身材,细细的眉毛弯如小船,水一样清亮的眼睛里流淌着温柔而秀丽的亮光;嗓音清脆澈亮甜美;小山一样高挺的胸脯勾勒出她青春勃发的英姿。

这一天上午,太阳凌空,绿绝的风光在太阳底下变得更加迷人,在林中干活回来的小两口坐在门前的阳光下小憩。一阵凉风吹落了他俩的疲惫。妻子王燕花起身回到土木结构安着玻璃窗的屋子里抱出一堆脏衣服,熟练地扔进盛有清水的猪肝色塑料大盆里。

“噗,噗,一股股的汗味,真是个肮脏鬼!”王燕花耸耸鼻子含情又俏皮地瞪一眼坐在她对面的丈夫笑了笑。

“这就叫臭美嘛!”段正高吐出一串烟圈微微一笑,“仙女还跟着董永到人间来挖牛屎呢,哈哈哈••••••”

段正高把自己浸在了无尽的欢乐之中。同时又把思绪陷入到了记忆的深谷••••••

五年前,他考大学落榜了。而今生今世让他难以忘记的是,在他落谤后艰难的时刻是父辈们扶着他走进了一个梦幻般的绿色世界••••••

“娃,世上有路千万条,考不了学就回家种地嘛!”父亲段生英瞅着坐在炕沿上十分沮丧的儿子安慰他说。

父亲是个有教养有志气的老人,他出身富裕中农,旧社会家庭生活基本充裕。祖父以种地和卖盐巴为生,挣几个钱供全家老小十口人生活。段生英是弟兄五人里排行最末的一位,因他是小儿子,所以父亲特别宠爱他,供他上了几年私塾;由此,段生英成了村里小有名气的秀才,谁家有个婚丧嫁娶等一干杂事,都少不了请他去写写画画。那是一个金秋的早上,村里有一王姓人家要给儿子娶媳妇。那家打发一个人给他捎了个口信,他便匆忙收拾起笔墨前去应酬。事毕,被王家灌了一肚子酒,跌跌撞撞地回了家。老母亲见他口吐酒气胡言乱语一阵后跌在炕上像一堆乱泥,一气之下将他怀里揣的大头毛笔扔进火炉里烧了。段生英酒醒后大大咧咧地说:“妈,您烧了我的笔,我永远也写不成字了,您老可别说我几年私塾白念了。”说得母亲哭笑不得。

解放后,段生英在村上干起了被人们视为美差的文书工作,“文革”时期,他同女青年张淑芬结了婚,在派仗打得不可开交的那年秋天生下了段正高

天有不测风云。段正高满三周岁不久的一天,在大田里炽热如火的阳光下流了一天汗水的张淑芬因心脏病突发而猝死。

为拉扯孤苦伶仃的儿子长大成人,段生英终未再娶,他和儿子相依为命,现在,终于把儿子培养成了一个高中生••••••

晨光像黄金一样撤满了大地。秋风带着农作物的香气爽快地顺着田睦扑过来,壮实的玉米杆儿带着密匝匝的叶子刺啦啦摇晃起来。段正高啃着父亲为他煮的黄灿灿的玉米棒蹿过了包谷地。他来到一条高坡下面,见前面大路上骑车过来一位戴墨镜的人。这人段正高熟悉——他是农行干部吕正新,这些年,他经常骑车到乡下来,帮农民收存款放贷款。他和父亲也有交往••••••

“小伙子,这么早上哪儿去?”热情的吕正新先开了口。他摘下墨镜,胖脸上露出隐隐的笑纹。

“今天是姑父的生日。”段正高咧开嘴笑了笑。

“哦,还挺孝顺的!”吕正新推车向前走了一步,一双溢着光影的老眼紧紧盯着段正高,“高中毕业了?”

“没考上大学,只好在家‘秀地球’喽。”段正高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

“你打算怎么办?”

“这••••••我没有细想过。但••••••我有个小小的打算,不知••••••”段正高咽下了后面要说的话。

“什么打算,能说给我听听吗?”

“唉,难啊。我想植树,植几千棵几万棵,把那片被晒得干裂的山坡滩改造一下,只是••••••”

“有困难,是资金困难,对吗?”

段正高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默默地点了点头。

“小伙子,若真想干,就给我吭个声,我觉得你的想法是好的,我帮你••••••”吕正新很动情地鼓励段正高。

“今天上姑父家就是为了这事。姑父曾是村上的护林员,有经验••••••”

“好啊,赶你的路吧,希望你能成功。”

西南方,碧蓝的天。天空下飘着几朵洁白的云。一座小山峰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显出了高低曲折的清晰线条,往日里那粗砺阴沉的山影此刻却变得像画一样秀美。段正高舒了口气,他从心里下了决心,一定要在这个山峰下面开创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回到家,他就把吕正新支持他的事向爸爸说了。

段生英高兴极了,突然睁大了眼,像是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说起吕正新他的思绪立刻不由地回到了过去••••••

段生英和吕正新是五十年代末相识的。那时正刮“共产”风,县上从各公社抽调了几十个壮劳力集中到县城大炼钢铁。当时厂里的条件差,炼钢铁的人都是十人八人一间房,一日三餐不是苦苦菜就糠麸子馍就是能照见人影的萝卜菜汤。俗话说,艰难困苦中见真情。吕正新和段生英是邻铺,住了没多久两人就投了脾气,像兄弟般亲热。晚上起夜回来,他们总忘不了一个给一个掖掖被子。有时生了点头痛脑热什么的小灾小疾,没钱上医院治疗,他俩就互为对方“土法上马”熬点姜汤辣汤喝下去,蒙头盖被出一身汗按摩两下就好了。

一次,段生英患了急性肠炎,几天几夜泻肚不止,吕正新一直守护在他身旁,及时为他送汤送药,段生英的病很快就康复了,吕正新的眼窝却凹了一圈。同房间的伙伴们个个都看着他俩眼红。大个子王国华有趣地说:“‘段老五’和‘吕一壶’可真有讲不完的故事呢!”“吕一壶”和“段老五”是伙伴们给他俩起的外号,特别是“吕一壶”这个绰号有趣极了。吕正新晚上怕到外面去,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把破旧的大铁壶晚上当尿盆使用。所以,人们送他个外号——“吕一壶”

大炼钢铁结束了,他俩的友谊也日渐加深。只是后来发生的事儿给他俩蒙上了一层神密的阴影,

“社教”运动后期,吕正新被吸纳到公社营业所工作。一次下乡吸收社员存款时结识了一位农村女青年,她叫张叔芬,模样长得挺青俊,蓝裤红袄,脑后扎两个短刷刷。当时村里追她的小伙不下七、八个,但让她中意的却没有一个。那次,吕正新接过张淑芬手里的票子后,一种软绵绵的感觉使他多看了对方一眼。姑娘也似乎不愿将目光离开他。不知是谁先向谁暗送了秋波,他俩从此就好上了。

张淑芬上过四年学。当时农村上过四、五年学的女孩并不多。张淑芬便成了这个村唯一的女高才生。自打和吕正新相爱之后,她常到吕正新的房里去坐坐。一次,段生英来找好友吕正新,推门进来见张淑芬正坐在吕正新的床边上,两手扑棱着印有大红花的黄色床单,虽抿嘴儿憨笑着,但脸上却明显地溢着很不自然的羞赧••••••

“啊,这家伙还真有两下子,没几天就挂了个妞儿!”段生英当胸给了吕正新一拳。

房间里的空气出现一阵沉闷。

平静地过了近一年,便乌云四起了,“文革”到了高潮。

银行有个叫魏虎的小伙是“文革”的极积分子,他大字报写得上了瘾。一次,他在写批判稿时把叛徒内奸工贼的“贼”字写成了‘贱’字。他拿起稿子左看又看觉得这个写不像个“贼”字,于是跑到单位会议室里找吕正新请教。当时吕正新正和几位伙伴在桌上对弈,在“敌我”双方正拼搏激烈的时候竞半路里杀出个魏虎,匆忙中,吕正新在桌子的玻璃板上划了个“贱”字后就又埋头下他的棋去了。

三天以后,吕正新被不明不白地揪出来了。

这天晚饭后,有人传他去单位开会,来到单位后,一场惊奇的风暴将他卷入了不白之冤——

“不许反革命分子乱说乱动!”

“砸烂反革命分子吕正新的狗头!”

“谁仅对毛主席我们就打倒谁!”

“••••••”

几个虎背熊腰的小青年举起钢铁般的拳头声嘶力竭地吼起来。

“我••••••没有反对毛主席,我••••••”吕正新费力地挣扎着,微弱的呼救声被一阵阵嘶哑的吼叫声淹没了。接着是一阵拳打脚踢,坐“土飞机”••••••

事后有人悄悄告诉他,那天写“贼”字的玻璃板下压着一张穿军装的毛主席像。

吕正新被定为现行反革命分子,每天戴高帽子游街。这种时候,张淑芬却死死地认定了他,她不顾别人的白眼非议,常到公社专政队去看他,她对他说,她死也不离开他••••••

后来,吕正新被捕了,判了五年刑。临走的那天,段生英到看守所去看望他。在看守所一间房子里,他看到张淑芬早已哭成个泪人儿,秀美的眼睛被泪水泡得像个熟透了的桃子。吕正新满眼蓄着泪,紧握段生英温热的手,嘴唇哆嗦着说:“生英,我走了••••••淑芬是个好姑娘,我对不起她••••••事到如今实在无奈,我把淑芬托给你了••••••”说完,泫然泪下。

“不,你别胡说,”张淑芬神经质地叫起来,泪水像泉水一样涌下,“我等你回来,我是你的人,你别胡说——”

吕正新轻轻地摇摇头,向悲伤恸哭的淑芬投去深情的目光••••••

半个月以后,段生英同张淑芬结婚了。人们大为不解,有戳张淑芬脊梁骨的,也有骂段生英不道德的。无论人们如何发表议论,他们都一声不吭,默默地生活在这个世界里••••••

斗转星移。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段生英的儿子叚正高在他创下的一片绿地里娶了媳妇,他要和她在自己的美好家园里幸福地生活下去。就在段正高和王燕花准备把老父亲段生英接回这里安享晚年时,有人捎信来:父亲病了•••••

站在父亲的病床前,段正高心情极为悲哀和难受。段生英微闭着眼,脸上爬满了深深的皱纹,青紫的嘴唇微微翕动着。护士小刘将段正高悄悄拉到门外说:“你父亲得的是心梗,很危险。”

“爸爸••••••”亲切地、带着哭音的哀叫唤醒了昏睡的段生英。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模模糊糊中看见儿子站在自己身旁,嘴唇微微动了动,好似有什么话要给儿子说。但他的咽喉已高度麻痹,也许永远也发不出声音了。突然,老人的两只胳膊好似在用劲,像是要翻身的样子。段正高忙上前扶住他。只见段生英伸出冰凉而僵硬的手,吃力地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抖抖索索地递给了段正高。站在一旁的护士小刘小声说:“昨晚他向我要了纸和笔,原来要写遗书。”

段正高打开了那张折叠得并不规范的纸,精心地看下去——

正高儿••••••我的病恐怕不得好了,阳寿到了,该走了。有一事我一直没有告䜣过你,望你知道后不要难过••••••吕正新是你的亲生父亲,他是被平反后回到原单位的,这个秘密只有我和你妈知道。本来不想将这事告䜣你了,把这个秘密永远地带到地府里去,但是,那样做我未免有点太残忍了,人死了,就像一盏灯,灭了就是一片漆黑,什么都不存在了,但要留下真实••••••告诉你,千万不要怪罪你的爸爸和妈妈,他们都是好人,这一点你一定要理解。我走了,你可寻个恰当的时机去认你的爸爸••••••”

遗书还没看完,段正高已泪流满面。他突然大吼一声:“爸爸,爸爸——”他坐在床边狠劲摇晃着父亲的肩头。父亲的身子是那样的僵硬、冰凉。段正高悲声恸哭起来,儿子惊天动地的嚎啕声父亲永远也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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