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家暴|楠姐
文|篱若
1
婶婶的葬礼那天清晨,乡里乡亲都在交头接耳地议论婶婶唯一的女儿——楠姐。前来奔丧的宾客已经来了大半,但却迟迟不见楠姐的出现。有人说,楠姐是婶婶抱养的,所以婶婶的去世她一点也不难过;也有人说,楠姐从小就傲气,总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听说这几年打工挣了不少钱,所以更加地趾高气扬了。尽管有人解释过楠姐因为家中有事,才暂时离开,但这样的声音依然到处流窜。
十一点多钟的时候,楠姐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人们恍然。但人群中又很快出现了另一种声音:你看身为女儿,母亲去世了,自己就像个没事人似地才过来。有比为她娘守灵还重要吗?五十几岁的人了,这点道理还不懂,再说了家里就没其他人了吗?
人就是这么奇怪的一种生物,总是喜欢把自己的眼睛按放在别人的身上。喜欢凭借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尽情的杜撰,也喜欢不明是非地人云亦云。似乎在某个瞬间,人的记忆会被某种奇怪地力量剥夺,智慧也奇迹般地消失。他们完全不记得被他们口水所淹没之人的过往,也无法辨别是非,更不记得责任二字。
这些环抱着手臂,交头接耳的人定不会知道,婶婶去世前的一个多月里,楠姐衣不解带地侍奉左右。他们也定不会知道楠姐的疏离并非眼中无人,而是觉得自己太过卑微,无法入得他人的眼睛。
2
不知为何,对于家族里其他的堂姐都有太多的记忆,唯独对楠姐的记忆少之又少,只知道她是婶婶唯一的女儿。大学毕业的这几年,因为楠姐在我上班路过的步行街上打扫卫生,见面次数就多了起来。每次远远地就看见她弓着身子一下一下地扫街道,或是用一个长长的夹子捡垃圾。我特意跑过去喊她一声“姐姐 ”,她微笑着回应我,简单的寒暄几句。直至那个大雪封城的清晨,我们俩的聊天才慢慢地多了起来。
那是2015年冬至的前一天,因为赶着冬至回家看望爸爸妈妈,所以当晚一直加班到很晚。天亮时,我才回家。
若不是那天的寒风太过凌冽,那定是一个很美丽的黎明。往日里,街道旁干枯的枝丫,琳琅满目的高楼、低低矮矮的瓦房,长长短短的大街小巷都铺上了一层雪白地毯子,把原本高低有别、色彩斑斓的小城统一了起来。大风挂起的片片雪花在清冷的灯光中泛着迷人的光芒,像是漫天闪烁的星光。街道上那层厚厚的白雪还不曾被人踩踏过。我和同事在无人的大街上相互挽着臂,一边直呼太冷,一边又赞美漫天雪花太过美丽。
走到步行街口,我们隐约听到疼痛的呻吟,但又很快被呼啸的风声所掩盖。然而再往前走几步,我们俩都被不远处的一幕惊呆了:
一瘦弱的男人在茫茫白雪地里,双膝跪在一个女人的胸膛上,拳头不断地、胡乱地挥向那女人的头。我俩像是被固定在雪地里,屏住呼吸,动弹不得。直至那男人起身时,我大喊了一声“姐姐”,疯了般地奔跑。是的,那是楠姐。我认得她的上衣,那是她经常穿着的那件藏蓝色的棉服。
那一抹蓝像是一不小心闯入这片白色世界里的一朵奇异的花儿,太过显眼。男人拽着楠姐的头发,将楠姐在雪地里拖着前行,嘴里不停地骂骂咧咧。我的脚步时而轻忽,时而又格外沉重。眼泪混着雪花,眼前一片模糊。男人听见我的呼喊声,放开楠姐,转身进了天桥楼梯下的一个小屋。“哐”地一声,门被反锁上了。
我已经记不清我们俩是怎样手忙脚乱地将楠姐送上了救护车。我只记得,楠姐又清又肿的脸庞,和茫然空洞的眼睛。我抱着她一边哭,一边呼唤她“姐姐,姐姐……”。可她没有任何的回应,只是闭上了眼睛,眼角不断地流泪。直到我掏出手机要报警时,她伸手制止我了。
她无力地抓着我的手,一股刺骨的冰凉袭遍我我的身体。
3
若若亲眼目睹,我无法相信看起来那样瘦弱、苍老的一个男人竟然可以恣意妄地欺凌比自己高挑、年轻、勤劳的妻子这么多年。是她养了自己这么多年啊!而且每一次,都是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甚至是一句无关今紧要的言语。冬至清晨的事件也不例外,只是因为他将捡来的垃圾随意地扔在床上,楠姐说了一句“你什么时候能替其他人想想”这样的话。
正如日后,我和同事再次聊起这件事时,同事说:“正因为善良,所以才会被欺负。身在中国,或许最让人难以置信的就是,我们对恶人太善,对善人太恶。”
我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这怎么可能,他凭什么如此对待我的姐姐?因为这件事,我才知道,原来,这样的事情对于楠姐来说就如家常便饭。
楠姐是八十年代初嫁给了大自己十岁的阿丁。这桩婚姻,并非她所愿,但却不得不嫁,因为对方是她娘家嫂嫂的哥哥。婚后她才发现,别人口中那个家境还不错的男人,家里除了两袋玉米,两只窑洞,一无所有。没有东西可吃时,她便四处问亲戚邻居借。一旦有惹得阿丁不高兴地地方,他就打骂。
阿丁七点起床时,楠姐已经下田劳作了近两个小时。或许是上天太过心疼楠姐的那双长满了老茧的手,那几年的收成还算好,慢慢地也就不缺粮食了。但是结婚五年了,楠姐却一直未生得一儿半女,这使她的处境更加地艰难。婆婆经常指桑骂槐——不下蛋的母鸡,养了也白养。楠姐只能默默地忍着。她想家了,就一个人坐在山头,望着家的地方哭了一遍又一遍。
楠姐不是没有反抗过,只是每次反抗除了让战争更加激烈,她身上的多几个伤疤,别无其他改变。
有一次,她只因半夜想要上厕所,让睡在靠近开关的阿丁开一下灯,阿丁便二话不说,便一个耳光打在楠姐的脸上。楠姐气急了,捡起扫把就对着阿丁的脑袋砸了下去。阿丁一下子怒了,将楠姐直接打到住进了医院。婶婶心疼女儿,就算豁出命去,也不让楠姐再回家。可就在这时,楠姐被检查出怀孕了。婶婶一下子傻眼了,娘俩在医院里抱头痛哭。
楠姐最终还是回了婆家,阿丁有所收敛,但是依旧还是阿丁呀。
4
楠姐的儿子七岁那年,楠姐的亲妹妹——在县城上班的秀秀去看望她。秀秀走了几十里的路,翻了两座大山,才在山脚下看到了正在拔豆子的楠姐。秀秀心疼楠姐,极力说服姐姐去县城打工。秀秀说:“我一路观察,从你家去最近的学校也得翻两座山,你不走,孩子以后上学怎么办,你是天天接送孩子,还是种地给孩子赚学费呀?”
楠姐一想到孩子便心动了,可是很快又开始发愁,她欲言又止地问秀秀:“那我去了住哪儿,能干嘛呀?阿丁怎么办?”
秀秀有点气急败坏:“阿丁,阿丁,你就知道阿丁,阿丁离开你会死吗?但是你再不走,你会死,不被他打死,就是骂死。”
楠姐终于下定决心,来到了县城。在秀秀地帮助下,她找了一份打扫街道的工作,孩子也顺利入了学。秀秀终于舒了一口气,觉得楠姐终于摆脱了阿丁,摆脱了囚禁了她十几年的大山。
向来好吃懒作的阿丁,隔三差五就要死要活。楠姐想着,无论如何那也是孩子的爸呀,他要是有个好歹,孩子可就没有父亲了。于是,她又劝说阿丁卖光了就家里粮食牲畜,来到了县城。她打扫卫生,阿丁蹬着三轮车收垃圾。只是,来到县城的阿丁还是原来的那个阿丁,而楠姐,还是那个善良可欺的楠姐。也因此,就有了冬至清晨的那一幕。
5
我曾问楠姐:“你就没有想过要离婚吗?”
“从结婚那天起,我就没有想过要离婚。八十年代人们的观念和现在不同,不管因为什么离婚,再别人眼中,都是女人的不是,是给娘家抹黑的事。更何况像我这样的一个人,若是离了婚又能干嘛,能去哪里。”
其实,若但从外貌看楠姐,她年轻时,必定也是美人。而她一直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我想那大概和她的身世有关。婶婶只生养了一个儿子,觉得孩子太少,便有抱养了楠姐,婶婶对楠姐一向严厉。用婶婶的话说,她是怕楠姐学坏了。可在楠姐看来,那边是赤裸裸地嫌弃和不公平。曾记得我的母亲说过,楠姐还因受不了婶婶的严厉而跑回到亲生母亲的身边。一个人,若长期生长在一个不被肯定的环境,而又无法得到及时的引导,那自我的认知定是有缺陷的。
说起往事,楠姐手中的动作很缓慢。“我也是真的很笨,很傻,刚结婚时,没有孩子,日子还那么苦,我怎么就不知道走。后来来到县城,他不想来就永远别来该好,而我又忍不住把他也叫了过来,我肯定是疯了,没事给自己找抽。我真的搞不懂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大家都觉得我这个人傲气,可是我哪来的傲气,我只是觉得自己太一无是处。我只想躲着人群,躲着熟悉的人。”
婶婶的葬礼上,她身上穿着的依旧是扫街时穿的那件深蓝色的棉服。楠姐一米七五的个头,即使跪着,依然格外地显眼。守灵的哥哥姐姐们都三三两两地跪坐在靠门口的地方拉家常、玩手机,唯独她跪坐在屋子的最里边,眼睛盯着婶婶的棺木,不说一句。我知道她不是不合群,只是她把别人看得都太尊贵。
她看见我,嘴角裂开了一个弧度,一如我每次在街道上遇见她时的模样。她往里挪了挪身子,示意我过去。我小心翼翼地穿过戴孝的人群,紧挨着她跪下。她将我的手放在她的手心。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她掌心的温度。楠姐的手指很长,我见过很多手指长的人,指尖都很细,可是她的指尖是那种圆圆的形状,关节处有明显的凸起,那该是长年累月手指保持着某弯曲的状态而形成的。她的掌心划过我的手背时,温暖而坚硬。
虽说我俩是彼此寒暄,但更像是一场问答式的对话。我问,她答,我不问,她便沉默。
但聊到她的丈夫时,楠姐的话一下子就多了起来,我们的对话瞬间就变成了——她讲,我听。她提起自己的丈夫时,第一句话是:“简直能气死个人,我想不通,他怎么就狗改不了吃屎!”楠姐说话语气一直很平缓,但说到这里时,她的语气有了顿挫。
她说:“这么多年来,他永远都改不了自己蛮不讲理,说话霸道,自私自利的毛病。他以为人人都是我,人人都能让着他嘛。我真的是受够了。”我分辨不出,楠姐说这句话是无奈更多些,还是担心更多一些。
我忍不住的问她:“楠姐,你现在也是当奶奶的人了,你难道就没有想过去带孙子吗?”
“儿子儿媳极力要求我去内蒙那边给他们照看孩子,可是我的女儿还在上大学啊。我若去了,我儿子不仅得养着我,还得供妹妹读书,压力得多大呀。再等等吧,等着女儿大学毕业了我就去。”
“你今年多大岁数了,姐姐?”
“五十八岁了。”楠姐长叹一口气,又重复了一句“是啊,五十八岁了。”
人的一生,有多少个五十八岁。楠姐这一生,到底为谁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