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四季

(一)
在一个沉闷的午后,烈日高悬,夏蝉吵闹。
头顶上,几根碗口粗的木头交错在一起,它们手挽着手撑起了三角形的屋顶。房梁正中央挂着一个白色的吊扇,它正不急不躁地匀速旋转。吊扇的三片叶子上布满了黑色的泥垢,泥垢已经和扇片融为一体。即便把吊扇开到最高档位,它们仍然紧紧地依附在扇片上面。
脑袋空闲的时候,我会背靠着后桌,仰着头盯着扇叶看。我不敢把嘴巴张开,担心会吃到陈年老土。吊扇的档位开大之后,就会吱呀作响,来回摇晃。此时新的忧虑又萦绕心头。我怕有一天吊扇会突然坠落,然后削去我半个脑瓜,让我的聪明减半。
教室的房檐很宽,足足一米有余。下雨或者太阳很毒的时候,我们就会在房檐下玩游戏,追逐打闹。秋高气爽的日子,余老师会搬一把凳子,坐在房檐下,有时读书看报,有时闭目养神。每每此时,坐在第一排靠门的富贵就成了我们的探子。倘若他一本正经地端坐,那代表余老师正留意着我们的一举一动。若是他摇头晃脑,与周围人窃窃私语,则表明余老师已经瞌睡。
房檐的角落里原本有一个燕子窝,不过在春天的某个傍晚,被富贵用竹竿给捅破了。班上几个女同学瞧见碎了一地的鸟蛋,抹泪去向余老师告状,富贵为此挨了一顿批评。那天放学回家的路上,富贵从书包里掏出一大块泥巴,在我面前摇晃,如获至宝。我问他:“你这是啥呀?”他得意地说:“燕窝呀。”我疑惑:“这就是电视里说的燕窝?”他点了点头,而后迅速把燕窝塞回书包,好像我要跟他抢夺似的。
他把燕子窝带回家,让他爸给他做燕窝吃。他爸说活了三十多年了,都没吃过燕窝,更别说做燕窝。于是,他来我家请教我爸。我爸曾在县城里给一家饭店帮厨。我把富贵如何调皮捣蛋,把一窝鸟蛋给捣碎的事儿告诉了我爸。我爸是个明白人,他知道我的用意。他一本正经地向富贵传授做燕窝的秘方,还告诉他燕窝的味道特别鲜美。
富贵趁他爸出门打麻将的间隙,自己煮了一锅燕子窝,还切了点白菜,豆腐作为辅材。他邀请我去品尝,我赴约了,不过我以肚子疼为借口,推辞不吃。富贵用筷子在锅中捞出一块燕子窝,他闻了闻,紧皱眉头,递到嘴边,尝试几次,实在是下不了口。他只好强忍着土腥味,把一锅白菜豆腐给吃了。他吧唧着嘴,一副正在享受山珍海味的得意劲儿。
后来,这事儿就成为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笑料,富贵他爸为此把富贵狠狠地揍了一顿。我这也算是给失去家园和孩子的燕子报了仇。
当下,一只肥胖的土狗正在教室门口溜达徘徊。它游走在门槛之外,吐着舌头,呼哧呼哧地喘着大气。一条脏兮兮的尾巴在半空中肆意地摇晃。富贵气喘吁吁地跑到门口,土狗挡住了他的去路,他一脚把土狗揣开。他双手摁着大腿,弓着腰,大口吸气。他的身子在地上被浓缩成一小片阴影,像是孩提在干涸的地上撒了一泡尿。他调整好气息,喊道:“余老师来了,都醒醒。”
他伸手把吊扇的档位开到最大,而后端坐在自己书桌下。我端正身子,紧紧盯着教室门口。头顶上的吊扇又开始摇晃起来。余老师站在门口,她先是扫视一圈教室,见大家都精神饱满,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她疾步走上讲台,身后还跟着一个与我们同龄的男孩。那是一副陌生的面孔,他穿着白衬衫,蓝短裤,脚上踏着一双漂亮的棕色凉鞋。
余老师清了清嗓子,说道:“张烨是咱们班新来的同学,以后会跟大家一起学习,让我们鼓掌欢迎。”
原来他就是张家城里来的那个小儿子。这几日,他,他爸,他妈的名字经常出现在我爸跟我妈,我妈跟我邻居的聊天中。城里来的孩子,果然长得白,打扮的也很时髦。都是一个妈生的,与他相比,他那几个姐姐可就差远了,一个个比富贵都黑。
富贵他爸经常跟我爸坐在一张桌子上喝酒。我爸总会劝诫:“富贵他爹少喝点酒,不给富贵攒钱盖房,以后他咋娶媳妇?”富贵他爸通常会说:“张家有三个闺女呢,我还愁儿媳妇?”此时,富贵就会哭喊着:“我不要娶张家的闺女,一个个又黑又凶。”
张烨的座位被安排在了教室最后一排。大家对于这位新来的同学很感兴趣,不由自主地回头张望。而张烨并不在意我们投去的好奇目光,他只是笔直地坐在凳子上,目不转睛地望着讲台。
余老师走下讲台,拿着课本在教室里来回踱步,这节课讲的是乘法分配律。课前,我都预习过了,烂熟于胸,所以听的并不走心。
“哪位同学把课本借给张烨看一下?”身后传来余老师的声音。我回过头去,张烨正举着手,轻轻拉动余老师的胳膊。
“老师,我有课本。”张烨的声音很好听,像个小娃娃,奶声奶气。
余老师低头温柔地说道:“咱们这里跟市里的教材不一样。课后,我带你去教务处领一份新的。”
“老师,把富贵的书给他吧,反正富贵也不看。”角落里传来了姚智慧的声音,随后引发了一阵哄堂大笑。
富贵回过头去,恶狠狠地盯着姚智慧,骂道:“姚智慧,我操你......”
余老师把课本往书桌上使劲儿一拍,提高了说话的分贝:“姚富贵,讲台上站着去。”
富贵虽然痞里痞气,但他对于余老师很尊重。余老师的命令,他不敢违抗,只是一脸的不服气。他站在讲台上,挤眉弄眼,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余老师走到富贵跟前,数落道:“下次再说脏话,我就请你出去晒晒太阳。”
姚智慧兴致未减,他一个健步冲到富贵的桌子前,而后抄起来富贵的数学课本放在了张烨的面前。富贵攥紧拳头,放出狠话:“姚智慧,你小子等着,放学校门口见。”
姚智并不惧怕,火上浇油道:“姐夫给小舅子看看课本,这有啥啊?”
教室里又是一阵哄笑。先前,富贵他爸在很多场合都说过以后要向张家提亲。那时候张家还是富户,在村子里腰杆子很直,很多人都去巴结。不过富贵他爸说那些话明显不是巴结张家,更多的是恶心他们。别人当然知道这是富贵他爸的醉话,是癞蛤蟆吃天鹅肉,做白日梦。富贵他爸逞一时的口舌之快,却给富贵带来了不小的困扰。但凡张家姐妹跟富贵凑在一起,富贵都会被长辈或者同伴拿来取笑。
我回头看了看余老师,余老师正一脸严肃地瞪着姚智慧。姚智慧悻悻地闭上了嘴。我又看了眼张烨,他眼神迷茫,一脸的无辜,似乎听不懂姚智慧在说什么,更看不懂我们在笑什么。
(二)
放学后,在学校大门口,我有幸见到了村东头大力王----姚智慧与村西头大胃王----姚富贵的世纪之战。二人原先虽然偶有龃龉,但双方都摸不清对方的实力,因此都忌惮于对方,没有真正交过手。
眼下,一场大战一触即发,二人都是一腔怒火。在尘土飞杨中,二人互相纠缠着,谁也不能把谁放倒,但谁也不不准备松手。我们围观者站在一旁,准备看大戏。在两大混世魔王激战正酣之际,张烨不识趣地凑上前去劝架,说道:“我妈说打架不能解决问题,同学之间要和平相处。”
姚智慧脖颈被勒的青筋凸起,涨红了脸说:“滚一边去,你个二刈子。”
富贵似乎找寻到了先机,他在姚智慧走神之际,一个侧摔把他摁在了地上。随即,他骑在姚智慧的身上,咬牙切齿地问:“服不服?”
姚智慧动弹不得,但嘴依然很硬:“不服。”
富贵从身后掬起一把土,就往姚智慧嘴里塞。此时,姚智慧那几个跟班都上前来劝架,一口一个富贵哥。富贵这才起身,放过姚智慧。姚智慧起身后,走到张烨跟前,狠狠地将他推倒在地。而后,他一边擦拭嘴巴,一边找场子,他指着张烨,对周围人说道:“要不是这个二刈子,姚富贵根本就不可能把我放倒。”
那几个劝架的跟班连连点头。张烨坐在地上,哇哇地哭了起来,没人敢去扶他。富贵抡起胳膊,推搡着姚智慧,挑衅道:“不服,咱要不再试试?”
“姐夫跟小舅子一起上,我是打不过。你俩等着,改天一定打得你俩叫爸爸。”姚智慧转身回头往他家的方向跑去。
等一群人都散了后,张烨依旧坐在地上,抱头痛哭,别人怎么劝都不行。不过泪已经哭干了,只剩下了抽泣。我伸手拉起张烨,富贵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自鸣得意:“我还以为这姚智慧有多大力气呢?也不过如此。”
张烨的脸上布满了尘土,眼泪在上面划出了几道泥色的泪痕。那花白的衬衫已经变成了土黄色,他抖了抖身上的尘土,而后把凉鞋脱掉,把鞋子里面的土倒干净。
“我妈说打架是不对的。”
富贵吐了口吐沫:“人家都把你推倒在地上了,你还不还手,真是怂包一个。”
我打圆场:“就他这身板,他也打不过姚智慧呀。”
富贵凑到我俩跟前,拍着胸脯:“打不过也要打,要不他就一直欺负你。以后你俩就做我的小弟。我罩着你们,没人敢欺负你们。”
作为班里的第一名,我怎么可能认倒数一名的富贵做大哥,真是滑稽。
我转身往村西头家里方向跑去。
迎着夕阳奔跑,光芒万丈。
(三)
打谷场里,拖拉机轰隆轰地拉着石头,一圈圈地碾压着麦穗。我找了一个大的麦垛掏了个洞,把半个身子塞进洞中,富贵跟张桦躺在麦垛背阳的荫凉处聊天。村西头,就我们仨年龄相仿,自然而然地就玩到了一块儿。
富贵肚子里的坏水比较多,经常拉着我跟张烨做一些让人提心吊胆的事儿。放学后,我们有时去菜园里拔萝卜,有时去花生地里挖花生,有时候去草垛里找鸡蛋......
富贵家有一台红白游戏机,是富贵他妈给他买的。在富贵跪地苦苦哀求,承受多次皮肉之苦后,那台游戏机这才没被他爸给砸烂。有一阵子,一到晚上我就去富贵家。那台游戏机真的是太有诱惑力了。富贵玩游戏很厉害,他已经带着我打通了《双截龙》,《忍者神龟》。我妈十分反对我没日没夜地跟富贵玩,怕他把我带坏。不过,我用一次次的班级第一名证明了富贵对我并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富贵双手抱着头,叼着麦秸,呢喃道:“张桦,你比我可怜,我没妈,你是爹妈都没。”
张桦坐了起来,恶狠狠地看着富贵,语气很强硬:“再说一遍我不是没爹妈。他们去海南做生意了,过段时间就会回来。”
我把身子从洞中抽出来,好奇道:“海南,在哪里?”
张桦语气温柔起来,他指着南方的天说:“特别远,需要先坐火车,然后再坐轮船。”
我还没坐过火车,也没坐过轮船。我在脑袋里想象着面朝大海的样子。在我更小的时候,村里来洪水。夏天,我妈她们几个妇女去河里洗澡,也会把我带上。我妈把一个充满气的自行车内胎套在我身上,嘱咐我不要往深水里游。我就撑着自行车内胎在水面上肆意地扑腾。后来,我跟我爸学会了狗刨。不过前些年河里淹死了一个隔壁村的小孩,从那以后我就不敢下河游泳了。
富贵翘着二郎腿,把麦秸吐掉:“没爹没妈,又不是什么坏事儿。你看姚博被他爸妈管的多严,不给买游戏机,还不让看电视,就知道让他学习。”
“我有爹有妈。”张桦郑重声明。脸上表情很是严肃,可眼眶却像是被拧开了阀门的水龙头,泪水哗哗地往下流。
富贵坐了起来,皱着眉头道:“咋还哭了呢?”
过了一会儿,张烨眼泪哭干了,他扑簌着眼睛,主动跟我搭话:“姚博,问你件事儿,二刈子是什么意思呀?”
富贵心直口快:“就是不男不女的怪物。”
我白了富贵一眼,富贵拍打着自己的嘴,意识到自己又犯了贱。但为时已晚,张烨的泪水又开始喷薄而出。我怀疑张烨的眼珠后面有一个蓄水池,那里面的水永远排泄不完。
富贵安慰道:“他们那是嫉妒你白,嫉妒你说话好听。”
张烨一边抽泣一边委屈地说:“我是个男生,不是怪物。”
富贵给张烨出主意:“下次姚智慧他们再背后说你坏话,你就打他。你把他打疼了,他就不敢了。”
张桦抹了抹眼泪,擤了擤鼻涕,细声细语:“我妈跟我说不要跟别人打架。”
富贵不屑道:“我爸还说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呢。”
我凑到他俩跟前,对富贵说:“富贵,你小舅子被人欺负,你得帮忙出头呀?”
张桦白了我一眼,走开了。富贵翻过身子,把我摁在地上,往我嘴里塞了一把麦穗。我拍地求饶,他这才放过我。我把嘴巴里的麦秸吐干净,拍了拍身上沾粘的麦秆,起身找寻富贵报仇。
他跟张桦正围着一个卖冰棍的老头,讨价还价。我快速跑到他俩跟前,富贵一转身,我抡起拳头,正欲出手。他递过来一个冰块,我瞧了眼是我最爱吃的花生味,胸腔内积攒的愤怒瞬间化为乌有。
我接过冰块,隔着塑料袋,把整块冰一口口咬碎,再在袋子一角咬开一个口子,把碎冰送入嘴中。冰块在嘴里慢慢融化,冷气从喉咙往肚子里散去,直通五脏六腑,好个痛快。
(四)
又是一个沉闷的下午,秋风四起,电闪雷鸣。新学期开学了,经过近两个月的暑假,我们一群人的脸蛋,脖颈,四肢都被烘烤成了小麦色。不过,张烨浑身依旧那么白,若不是他整日跟我玩在一起,我真的会怀疑整个夏天他都呆在了屋子里。
余老师烫了头发,她打扮的越来越像我妈。她给我们重新安排了座位。不同于隔壁班的王老师按照成绩排座位,她完全尊重我们的想法,让我们自由组合。经过一番激烈的争夺,最终张烨成了我的同桌,富贵成了我的前桌,我们村西头铁三角正式形成。
上学期期末考试,我没有意外地考了第一名,获得了学校奖励的一张奖状和一个漂亮的笔记本。可我妈没能兑现她的承诺,我钟爱的游戏机依然躺在镇上供销社的柜台里。我对她已经不抱希望了,只愿年底我爸从城里打工回家,能给我带一台回来。
富贵又考了倒数第一,连不轻易放弃任何一个差生的余老师,对于他的要求都放宽了。起初,放学后,余老师会耐心地给富贵开小灶,考他语文背诵,给他讲数学题。后来,余老师只会规劝他上课别捣乱,实在控制不住他,便会把他支到门外罚站。
张烨上学期考了全班第五,这很出乎我的意料。这个城里来的娃娃果然有两把刷子,教材不同,学习进度不一样,他居然还能考到第五名。余老师把最大进步奖颁给了他。我内心有些不平,余老师根本就不了解张烨原来的实力,仅凭一次考试就给他颁发了个奖状。
这次暑假,学校给我们留了厚厚的一本暑假作业习题册。对于暑假作业,我实在是痛恨,它占用了我一大半的假期。我妈总是用暑假作业来逼迫我。我开电视看动画片,需要用一页数学卷子来换;我出去玩弹球,需要用一篇作文来换......
假期结束的前一周,富贵用十把《魂斗罗》、十把《超级玛丽》换取了我一个暑假的心血。
下午是王奶奶的语文课,王奶奶头发全白了,脸上满是沟壑。她家就住在学校隔壁,我们经常去她家帮她干农活,有时候是碾玉米,有时候是摘棉花,有时候是拔杂草......
王奶奶平时对我们很凶,动不动就数落我们。即便我是班里第一名,她也不给面子。在我们中,富贵最不受王奶奶待见,王奶奶不止一次拿棍子打他的手掌。
破天荒的是这次王奶奶竟然在课堂上表扬了富贵,称赞他暑假作业完成的很好。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富贵的暑假作业大都是抄我的,最该得到表扬的应该是我。王奶奶告诉我们富贵之所以得到表扬,是因为暑假留的几篇作文富贵写的很好。
她让富贵上讲台朗诵他的作文。难得有老师表扬他,难得他不是因为惩罚而走向讲台。富贵一脸的不好意思,他拿着作文本,矗立在讲台上,一板一眼,一字一句地朗诵着:「《我将来可能是一个厨子》五年级一班,姚富贵。
我爸爸是个酒鬼。他清醒的时候,说我是他的好儿子,我妈是他的好媳妇。他喝醉后说我是个败家子儿,我妈是个臭娘们儿。后来,我妈离开了我们,我爸说臭娘们跟一个卖山货的龟儿子跑了。
我妈走了后,我就经常饿肚子。家里没有饭的时候,我就去姚博家,姚博他妈会留我在他家吃饭。不过,后来我就不去了。我爸说让我有点骨气儿,别总是跟个叫花子一样,去别人家混吃混喝。
姚博家的后院种了许多蔬菜,比如黄瓜,西红柿。每次我去他家都会瞅几眼。有一天,我实在是馋得慌,想去偷点吃。不过他们家那条黄狗太凶,我一靠近菜园子,它就汪汪叫,我也没办法。
我想到我们家也有个菜园子,不如我也种点菜。我跟姚博他妈要了点菜种子,在院子里挖坑埋了下去。我等啊等,等了好久,也没见到种子长出来。我去请教隔壁的老奶奶,老奶奶告诉我,黄瓜要在春天种,夏天可以种白菜,萝卜。好心的老奶奶还教我如何除草,犁地,施肥。
我种了点大白菜,我的大白菜一天天长大。我每天都去看望它们,给它们浇水,施肥。那个冬天,我收获了十多颗大白菜,在灶台边上堆了一座小山。
姚博说他爸是个星级厨师,原来在县城里给县长做饭吃。我经常在饭点去姚博家,我不是去蹭饭,是去看他爸做饭。他爸一边做饭一边玩。大火在锅里翻腾,他爸也不害怕,真不愧是星级大厨。
我想做一个厨子,我爸说厨子不会饿到自己。厨子要是做不成,那就做一个种菜的吧。对于种菜,我也很擅长。
不过最好还是做一个厨子。」
当时,我们都还不知道苦难是个什么东西,只知道富贵写得很好玩。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富贵很快就讲完了他的作文。王奶奶揉了揉眼睛,带头鼓起掌来。富贵一脸春风得意,我嗤之以鼻。
“富贵这篇作文写的很好,很真诚。不像其他同学,竟然抄写别人的范文。姚博,你那篇《我将来要当一名程序员》抄的就是《中小学生优质作文100篇》中的一个叫胡七筒的学生写的,别以为我不知道。”我瞬间涨红了脸,这王老奶奶果然见多识广,眼光贼毒。我特意选了一篇特别冷门的作文,竟然还能被她发现。
王奶奶继续说:“不过富贵你作文里有些字,写得可不对啊。另外,都五年级了,要是遇到不会的字儿还用拼音代替,说出去可真丢人。”
多年之后,我坐在咖啡馆里为公司新产品发布会赶稿子,恰好碰到富贵,富贵还给我吹这件事儿呢。他说这些年他要是往文学这条路上发展,没准早已经成名成腕了。哪还有韩寒,郭敬明什么事儿。
(五)
炊烟升起,暮色照大地,朔风袭来,料峭寒冬。余老师站在讲台上,给我们上了她在姚村完小的最后一节数学课。余老师结婚了,不过我们都不喜欢她老公,因为她老公非要带她去县城里生活。
一到冬日,为了抵御严寒,完小教室四周的窗户都会被塑料布封死。讲台边上摆一个小火炉,用来给大家取暖。其他班级的炉子经常因为忘记换煤球而熄灭,而我们班的炉子整个冬天都烧得很旺。余老师每日关心的最多的就是炉子的煤球烧得还剩多少。对于换煤球这件事,富贵最为娴熟。他被钦点为火炉守护童子。为了犒劳辛勤的富贵,余老师把他安排到了距离炉子最近的地方,那里最为暖和。
我托我妈在集市上买了一个红色的发卡,把它送给了余老师。张烨为余老师唱了一首《难忘今宵》,他模仿起电视里的李谷一,还真的有模有样。富贵朗诵了一篇写给余老师的作文。是的,自从那次王奶奶夸赞富贵作文写得好之后,他就开始热衷于写东西,甚至数学作业本上都写满了各种造句。
余老师流着泪,捂着嘴离开了校园,周校长接替了她。周校长说新的老师还没聘来,他暂时代一学期的课。周校长工作很忙,经常去镇上开会。他不在学校的时候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光。这时候,班上的同学就像是一群脱了僵的野马,他们在教室里扔书喧哗,好不热闹。不过张烨是个例外,哪怕教室屋顶被掀起,他也不为所动。他端坐在教室一隅,安静地看书算题。别人扔书砸到他,他也仅仅是皱皱眉头,头也不抬。
看到张烨这番努力的样子,我心想他可能会是我期末考试最大的竞争对手。他如此努力,我也不甘落后。他安静一秒,我就安静一分钟;他算一道题,我就算十道。我在暗地里和他较劲。我并没有低估张烨的实力,但是我却高估了我自己。五年级上学期的期末考试,张烨考了第一名,而我考了第二名,这是我第一次失去王冠。
冬日里,昼短夜长。等周校长把奖状发到前几名同学手上,我们领完寒假作业之后,夜幕就已经降临了。我,张烨,富贵从完小出来,走在去村西头家的路上。富贵表达了对我跟张烨的敬佩之情,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张烨显得很高兴,他跟富贵有说有笑。他越高兴,我就越烦心。
屋漏偏逢连夜雨,我们在十字路口碰到了姚智慧,还有他的几个小跟班。姚智慧主动挑衅:“哟,二刈子竟然得了第一名,厉害呀。”
张烨低着头,拉着富贵的胳膊准备走开。富贵甩开张烨的手,迎上前去,直勾勾地盯着姚智慧,用自己胸膛顶着他的胸膛。
姚智慧冷言冷语:“哟,姐夫要出头了?这次我可要一雪前耻。”
姚智慧他们人多,几个抱团一起上,很快就把富贵摁在了地上。张烨哭着上前劝架,喊着别打了别打了,却被姚智慧一脚踹开。看见两位小伙伴被打,我上前打算帮忙。姚智慧一把将我推开,盯着我恐吓道:“滚,没你事啊,要不连你也打。”
我吓得后退了几步,转而好言相劝:“智慧哥,咱们讲和吧,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姚智慧从地上掬起一把土,走向富贵:“姚富贵往我嘴里塞土的仇,我还没忘呢。”
富贵大吼一声,使劲一蹬腿,从别人手里挣脱开来。说时迟,那时快,他从周遭捡起一块转头,朝着姚智慧的头就拍了下去。姚智慧哎呦一声倒地,他抱着头,在地上呜哇哭了起来。我看见血从姚智慧的头上留到他的手上,然后滴落到地上。张烨哭得嗓子都哑了,他大叫:“快送他去医院,要是血流干了,他就死了。”
我们几个人把姚智慧送到村里的诊所,医生给他清洗伤口,消毒杀菌。杀猪般的叫声响彻云霄。姚智慧的脑袋被开了瓢,整个寒假他都在家里养伤,不敢出来兴风作浪。富贵家为此赔了姚智慧家500块钱,不过富贵他爸并没有为此事打他,这令我很是好奇。
这件事儿过后,直到小学毕业,再也没有人敢惹我们村西铁三角。张烨也再没有听到过「二刈子」这三个字。
(六)
春暖花开,村西头张家正张罗着办喜事。张烨的大姐张钏出嫁了,嫁给了一个在县城里做生意的富户。接亲的车队浩浩荡荡,十多辆奥迪车一字摆开,它们围着村子转了三圈,倍儿气派。看热闹的人开涮富贵:现在他只能从张家老二和老三里挑媳妇了。
作为家里最小的男丁,张烨给他姐姐压轿,为此他得到了200元的红包。他请我跟富贵去镇上吃大餐。富贵点了一桌子菜,还要了两瓶啤酒。他给我和张烨一人斟了一杯,而他自己对着一瓶喝。我跟张烨都没下嘴,我俩都觉得自己还没到喝酒的年纪。最后富贵把两瓶酒都喝了。
在回村子的路上,富贵走路摇摇晃晃,像《醉拳》里的成龙。他红着脸说:“张烨,你爷爷真是老不死的混球,为了盖新房,竟然把你姐嫁给了一个傻子。”
张烨气的腮帮子鼓了起来:“我爷爷还说你爸是个二流子呢,天天就知道喝酒玩牌,不务正业。”
富贵继续说道:“你爷爷重男轻女,你妈生了三闺女,身体都垮了。他还逼着你妈生儿子。幸亏你妈把你生出来了,要不你妈就疯了。”
“我妈在海南跟我爸挣大钱呢?”
富贵冷笑道:“你就听你爷爷吹吧,你爸进了监狱,你妈跟别人跑了。”
我好奇道:“啥?你都听谁说的?”
富贵被马路上凸起的一块砖头差点绊倒,他踉踉跄跄,好不容易维持好平衡。“我爸说,现在张家就是一个空壳子,很快就会坐吃山空,慢慢就会卖姑娘。”
张烨不再说话,而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他越走越快,很快就把我跟富贵远远地落在了身后。我瞧见他把马路上的石子一个接着一个踢飞。
月光很温柔,黑色的泥土,白色的石头,反射星月光芒的水滩。我跟富贵并排走着,道路两旁是黑压压的杨树。风拂过杨树叶子,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
我有些害怕,跟富贵找话说,我问富贵:“我记得一年级的时候,张家老大还把你摁在地上,暴揍了一顿呢。”
富贵嘿嘿一笑,露出两颗大门牙:“我那时候小,张钏比我大五岁,力气又大,打不过她很正常。现在,她再动我一下试试。”
“张家的闺女太厉害了,咱们西街上没有一个孩子敢欺负她们。”
“都是一个妈生的,你说张烨怎么就这么胆小怕事儿。”富贵流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此时他倒真有一副姐夫的做派。
“张烨从小在城里长大,估计城里的孩子都讲道理,不打架吧。”
富贵在我眼前挥着拳头:“拳头有时候就是道理。”
(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