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每个女人,都是黄玫瑰|《玫瑰的故事》
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做一枝玫瑰,不是每个女人,都能有幸被称作祸水。
亦舒的小说《玫瑰的故事》里,那个叫黄玫瑰的女子,正是这样一朵,叫人悸动了一辈子,憧憬了一辈子,怀念了一辈子,无法割舍了一辈子,像梦一般丝丝入扣地缠绕在别人的心里,足足爱了一辈子的玫瑰。
这菲薄的情爱泥沼,这揣摩不透的缘来缘去,聚散匆匆,这冗长而错乱颠倒,不如意常居八九的生涯里,她的美,像笼罩着的缥缈的雾,是云想的衣裳花想的容,是水中的月镜里的花朵,是盖茨比的绿光,是曼陀丽庄园里的“幽禁”蝴蝶,是许多人一辈子的沉醉与回味。
她的一生,是一个注定不平凡,在红尘里跌宕起伏,风生水起,鲜艳夺目,注定被争相传诵为传奇的女子的一生。
她在青春少年时期,美艳已经不可方物。然而她是没有灵魂的,花开堪折直须折的,游戏人间,像一只注定失忆的烂漫薄情蝴蝶。她不会为任何一个人停留,她与男孩子周旋,不过为着取悦自己,为着一时的享乐与快感。
她穿张扬而暴露的衣裳,踩在溜冰鞋上,化浓浓而令人不能直视的妆,对功课丝毫不上心,追求特立独行,崇尚享乐主义。
她这样浑身充满阳光活力,与稚嫩朝阳般新鲜感的女孩子,是沉湎于事业,为工作,为家庭而逐渐抑郁,逐渐失去自我的中年男性的“糖衣炮弹”。他们心甘情愿为她飞蛾扑火,他们在她身上求得坠落晕眩的刺激感,洛丽塔式的,犯罪的罂粟诱惑,与久违的恋爱甜美,最终被她抛弃,亦不会生出恨意。
她的错误,总有人肯为她买单,总有人舍得原谅。谁叫她那样单纯,那样美,那样叫人只为着曾与她有过一段夏日般短暂的故事亦觉得受上天恩赐之至,此生无憾,再也不敢怨天尤人。
她的美,是一具打磨不够精致,不够完善,失却内容的粗胚,虽然并不完美,但已经能够赏心悦目。她幼稚万分,认为仅凭美貌已经能够呼风唤雨,平安度过一生。
她大言不惭地说,她将来可不要像别的女子那样能干,她才不打算做事,念大学亦不过只是面子问题。没出息也不要紧,总之,她才不愿在枯燥的写字楼里坐半辈子,赚那一万数千,跟人明争暗斗。至于人情世故,她是女人,她不必懂。
一言一语,尽透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稚嫩与天真。真实社会,哪个女子真能够与世间磨折苦难绝缘,哪个人能够一生一世仰赖另一个人一辈子无波无浪,安然无恙?
她这样理想主义地活在自己的梦里,所向披靡,只有她选择别人,伤害别人,没有别人来挑衅她,玩弄她于股掌之间。
直到那个叫庄国栋的男人出现,让她的嚣张气焰从此一落千丈。她也陷入了深沉的爱恋,年纪轻轻的,充满浪漫写意的,午夜时分,两个人,开着唱机,光着脚在书房地板曼妙起舞的爱恋。
那是她这一生,至为幸福美满的一段时光。然而,这个男人不能够给她花好月圆。他选择了别的女人成家立业。黄玫瑰失意沦落,伤心悲观,消沉至极。她是缓缓地,走向萎谢了。
她太骄傲,太投入,太不能接受这结局。于是忽然沧桑地老去,像杜拉斯小说里的法国女孩儿,有过一次如华丽春梦般的与异国男人之间的夏日恋情,便过早嗅闻到沧桑的气味。
于是,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般地,她草草地将自己托付给一个能够受自己支配,对自己好,听自己话的,平凡到不能够再平凡的世俗男人。赌气式地,一如美国南方种植园深处抱憾终生的斯嘉丽。
她失去了爱人的心,她已然失去了全世界,于是她必须在这世上急急抓住一点永不会变质,能够牢牢攥在手里的存在,所谓安全感。于是,她不能幸免地,早早地走进了婚姻的牢笼。应了贾宝玉口中的,女儿嫁了人,便是珍珠变成了鱼眼珠。
她在烟火日常里销声匿迹,逐渐为人所遗忘,甘心情愿地,做起了她的鱼目。然而,她依然是一颗不能等闲视之的,美丽的鱼目。
她以为这一生就这样浑浑噩噩,混混沌沌,惆惆怅怅,带着几分不能苏醒的失意的爱情的残影,带着几分对烂漫的过往的怀念萧瑟冷清地度过。然而,她忘了,她是一个难得的美人,正儿八经的美人,又怎么会寂寞。
她遇见了才华横溢,精神生活丰富多彩,灵魂充实而饱满,在人群中孤独地美丽的家明,亦舒笔下永恒的好伴侣家明。
而此时,经过了婚姻的洗礼的玫瑰,已经不能再与从前那个野性桀骜的,不知世故的烂漫女孩相提并论。
她的着装,华丽却不失含蓄,一身孝服都能穿出千百种风情,分明是当日丈夫新近去世时,在舞会上跃跃欲试,心头小鹿乱撞,俏丽无比的斯嘉丽。她的态度,不再一味轻浮。她对生命,也开始有了一定的把握。不再跌跌撞撞,漂浮不定,在和煦的春风里花枝招展,无有定准。
她开始了解自己的美,并且着力去把控,去拿捏,去释放。在男性面前,一览无余地展示自己的女性的温柔,徐志摩诗里诉的那一种,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这种婉转地迁就,真正使男性的自我意识得到纤毫必至的抚慰。
是得这样美丽的人,才能遇见另一个得天独厚,气质不俗的人。于是,玫瑰遇见了家明。仿佛命中注定,仿佛这前途漫漫里许多的错误,许多的含辛茹苦的等待,许多的不为人知的寂寞夜晚,都是为着天地间这一场相逢。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秦观的词,道尽这世间所有乍见之欢的旖旎楚楚。
是他了,是她了。彼此深情而笃定。玫瑰仿佛复活,仿佛醒转,仿佛重新焕发生机,开始热情绽放。她是真的在爱了,于是不问代价,不计前途多少坎坷波折,不管面对多少流言蜚语的阻拦。
爱里的人是能够一意孤行,力战千军的。
然而上苍是不会让这样一个遗世而独立的女子,轻易就受限于一种单纯的关系之中的。正当她深深沉醉在这一场来之不易的情爱花园里不能自拔的时候,家明患癌只有三个月生命的噩耗传来。她的梦,又开始分崩离析,残忍地破裂。
造化弄人,不过如此。玫瑰的人生,注定不能一劳永逸地安稳。令人想起法国电影《玫瑰人生》,那个唱着“”La vie en rose"的天才女歌者,在爱情上,却承受着不尽的艰难。也许世事真正如此,所有的传奇,都带着疤痕。
又有一首粤语歌,仿佛为她量身定做,名字就叫做《最后的玫瑰》,是小说的第三章节亦舒取得名字,第三个故事,是玫瑰人生的第三个阶段。
歌里唱:“问这快乐为何来去如飞,像那天上白云乍离乍聚。”吟唱里,有物是人非,朝不保夕的叹息。有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的落寞失意。何尝不是如此,快乐只是一忽儿的事,所以更要趁着好年华,及时行乐,与美丽的人,做美丽的事。
“跟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
生命里,山高水低,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得到一些,又再失去一些。玫瑰一直在追求着感天动地的深情,无意于其他,所以上苍聆听到她的心音,让她否极泰来,又开始了新生命。
她成为了罗德庆爵士夫人,被一个身世显赫,家财万贯,有名利,有声誉,能保她衣食无忧,关键正当盛年,并非老态龙钟到不堪境地,而且又爱她重她,待她如宝的男人爱着。这已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能持有的最高级的尊重。
在晚会盛宴里,她永远是最最光彩夺目,精致典雅,惊艳四座的一位。她的身影永远能够得来看客最最不厌其烦,流连忘返的眼神的眷顾。她是每一个男人梦寐以求得到的香草美人。
她的身边,熙来攘往,从来不缺乏追随者。莺莺燕燕,无法平静。自己是一朵花,自然会招来狂蜂浪蝶,流连翩跹。
尤其是最后,她遇到了多年前,被她深爱过的男人,那个与她在凌晨的书房,轻歌曼舞,虚掷好时光的男人,此刻就站在她身前,她如何能够不沉醉入迷,如何能够不重温起年少烂漫时的华丽梦境,如何能够不挂念那一段最纯真,最赤裸,最美好,又最令人伤心欲绝的往事。
安于现状,陪着那个给她多年呵护温存,以蓬勃阴凉护佑她,能够周全她四处逍遥风光,锦衣玉食的爵士,还是重温旧梦,投入那个曾经抛弃她而如今百般追求她,挽留她,恳求她的平凡普通阶层的男人,续她多年前的未了缘。
她陷入了深深的抉择,与漫无边际的为难之中。毕竟,这是她年少轻狂,最大的一桩遗憾,毕竟,这个男人,她曾经那样欲仙欲死,意乱情迷地,深沉地爱过,又如何能够三言两语之间轻易割舍。
书里的话说得好,有选择的爱情即不是爱情。
那样优雅若仙,非池中物,不食人间烟火的美人,在如许年的人世波折坎坷的浮沉里,不得不沾染凡尘女子的俗。倾国倾城的美人,还是寻常巷陌的庸脂俗粉,也许落实到求生存,都只有一种选择,都只有一个私心,都只爱一人,就是自己。要想活下去,不这样不行。美丽袭人的黄玫瑰,也难辞其咎。
爱情固然美好,但终究虚无缥缈,然而生活的安宁祥和,一个男人一如始终的疼惜爱怜,外加物质的抚慰,或许更诱人,更加能够牢牢绑住一个女人的心。
一个人,至高尚至纯洁,至猥琐至颓废,究其根本,在人间寻索的不过是长长久久的安稳。虽然听起来便不切实际,但在眼前,目之所及里,更值得信赖的那一位,一定不能轻易辜负。
何处寻觅安稳,只能是一个男人日久天长里,既能保你柴米油盐,衣食无忧,又最好能纵容你“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好。不好,一切都成空。然后再考虑地位,荣誉,志同道合与否,兴趣可有重叠之处。
而罗德庆爵士,可谓天时地利人和,兼容并包,无一所缺。黄玫瑰最终选择了偏向物质的一方,不可谓不是精明与智慧的。多年前的一场有关爱情的梦,谁知道重温起来,会不会变质。何况,她久已过惯了浮华的物质生活,再为一个人卷土重来,重整旗鼓,路漫漫其修远兮,其中苦辛,不言自明,何必作出如此巨大牺牲。
爱情不是生活全部,爱情本身并不能提供衣食住行,并不能提供安稳富足。而物质,往往更直勾勾地,赤裸裸地,将一个人包在一个安全的防护罩里。在这个空间里面,其余一切好商量。
这也是亦舒小说一贯乐于操持的语调。
黄玫瑰再美,黄玫瑰再是一朵玫瑰,她也终究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渴望穿自己钟爱的服装,戴自己乐意的首饰,参加自己兴趣相投的社交活动的女人。
小王子的玫瑰再美丽,情意再深厚,她也无法仅凭他的痴痴守望就能安然存活,她还需要活命的土壤,氧气,与光明。
黄玫瑰,她的美丽,是带着欲望的黄色的。她果然一如她年纪轻轻时说的那样,才不愿意为了几千一万块钱,在办公室里与人勾心斗角,明争暗斗。以前她还懂得说,后来,她聪明了,再也不说了,但却一直如此这样做着。她的一生,都有男人在为她买单。她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一个女人。
这是师太为许多女子编织的一场华丽春梦。然而,她的幸运,也许是大海捞针,千千万万里挑一。眷顾黄玫瑰的幸运之神,不会对任一个谁垂青。识相的人终得学着自食其力,赚足自己的面包,然后底气十足地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