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家乡土地的那些乞讨者
只所以不用“乞丐”作题,是觉得这个称呼有点生冷,缺乏对这个群体中部分人的尊重;虽然时代像改变所有人一样,也改变了他们。
少年时期,距今大约三十年多年前,我见到第一个乞讨者的时候,没有怕,没有讨厌,反而觉得有些有趣,有些亲切。他长得真像课本上画的孔子,也是高高大大,也是佝偻着,也是笑容可掬的样子。只不过手里多了根棍子,打狗棍;背上多了一件行囊,一个破布口袋,里面装着或多或少讨来的吃食,上面捆缚着一只补过的搪瓷碗,一双用细绳子牵系着的晃来晃去的竹筷子。他一年四季都穿着一身露出了棉絮的破棉袄,一条破旧的棉裤子,好像全然不知道人世间还有寒暑轮回。
那一天, 他出现在我家门口,不喊也不叫,只是轻声地、不断地念叨着什么,向着门里张望。正在厨房里忙碌的奶奶透过窗户看到了他,急忙对我说:“快去告诉灶娃子,馍马上就出笼了,叫他等会,有热馍吃!”这个新鲜的名字显然让年少的我很激动,我冲到院子里对着眼前的“巨人”大喊:“灶娃子,你等会,等会就有热馍了。”他听到了我的喊声,冲着我微笑;可是,片刻之后, 他却做出作势要走的样子。我急了,急忙对着屋里喊:“奶奶,灶娃子要走。”奶奶说:“你先给他倒碗水吧,他是看你没给他拿吃的。”
那个时候生活困难,我家锅里蒸着的是垫着花椒叶子的玉米面膏膏、麦麸子(磨碎了的麦子的外壳)捏成的黑馍,还有大豆皮掺点面粉做成的杂合面馍。这些馍馍在今天的人看来,是难以下咽的,但在缺吃少穿的年代,却无疑是最诱人的美味。
奶奶出来了,手中的碗里有一块黄橙橙的玉米面馍和一个黑馍。她把两块馍拨弄到灶娃子的碗里,说,“你今儿运气好,刚好碰到我蒸馍,多吃点,吃的饱饱的。”那个高大的、叫“灶娃子”的男人低下头默默地吃起来。奶奶打开了他随身带着的布口袋,说:“叫我看看都给你的是啥。唉呀,馍不少,都硬的跟石头一样了,这几个还出毛了(发霉了),这可咋吃呀!”
吃完了碗里的馍,又喝完了我递给他的一碗玉米糁子稀饭,背起自己的布袋,灶娃子沿着我家门前的路向着远方走去。看着他的背影,奶奶对我说:“对可怜人(指命运悲惨的人)要好一点,天在看着呢……”
后来我才知道,灶娃子原本是个进过学堂的人,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脑子有点迟钝了,加之他的父母在他年少的时候因为疾病先后离开了他,他就沦落为了吃千家饭穿百家衣的、天不收地不管的流浪者了。
需要说明的是,“灶娃子”的“灶”是我根据家乡人的口音臆断而来的——再没有相对应的字了,况且我以为“灶”——炉膛、厨房,能给人以温暖和口腹满足的感觉;而“娃”和“子”,前者是我们家乡人对晚辈一种爱呢的称呼,后者,据有关学者考证,就是孔子的“子”——古代汉语里“先生”的意思。譬如你叫平安的话,我们老家的人会喊你“安娃”或“安娃子”,当然,这样的称呼只能用于长辈称呼晚辈或者在平辈的人之间通行。
由此看来,老一辈的人是把“灶娃子”当作自己中的一员来看待的,很有些不同于那些调皮的、跟在低头微笑的灶娃子身后大喊“老灶,老灶”的孩子们。这样一个谦和的、与世无争的乞讨者在我上高中的时候不知所终了。意识到这个现实的时候,不知道别人怎样,我的心里是很沉重的。
时代在飞速地发展着,它改变了能够改变的一切,包括那些乞讨者。
在灶娃子之后,我的家乡又来了一个人们呼之为“二怪”的乞讨者。我至始自终不知道这个“尊称”因何而来,只知道“二怪”常常在村里老年人过世之后的葬礼期间出现。他干着别人不愿干的活,清扫死者睡过的火炕,清理死者穿过的破衣烂衫、用过的被褥、枕头,并把这些“不祥”的东西拿到村头的路边烧掉,而报酬就是可以在主家免费吃几天饭了。
二怪在主家父母过世后的第三年,也会有一次默默无闻的亮相。我们农村在父母过世三年之后的对应日子,要办宴席举行纪念活动,庆祝父母去往天堂,再也不用牵挂尘世间的儿女了。这种活动名曰“过三年”,取“慎终须尽三年孝,追远长存一片心”的意思。一般要耗时两天,加上前期准备和后期的扫尾工作,总得四五天时间。在这四五天时间里,二怪会干些简单的杂活,有时会跪在主家祭拜父母的麦草堆里,帮助主家焚烧纸钱,换来的是连续几天油水丰盈的美食回报。
二怪出没的时候,乡间的景象已经起了很大的变化。田间一垅垅的庄稼长得健壮肥硕婀娜多姿;村前村后的白杨树、榆钱树、核桃树、柿子树、苹果树都像是攒了劲似的疯长,争先恐后地伸展着自己的枝叶在微风里招摇;河水清清,游鱼怡然自得;天空是格外的蓝,各种鸟儿清亮的叫声总是不绝于耳,乡间进入了她最后的美丽期。人们穿的衣服颜色也多起来了,脚步匆忙,笑声多了,吵闹声也多了,过去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到的白面馍可以经常吃到了。人们的思想活泛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开始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比较起来,灶娃子更像是游侠,而二怪却是常客。他在我的家乡呆了大概有10年吧,人们接纳了他,但也因为他的懒、脏,加上时常在夜里破坏田里长势良好的青菜的怪异举动,而为人们所诅咒。他虽然有正常的认知能力,但却不懂得积攒,也不主动讨要,所以饿肚子的日子还是常有的。
二怪之后,家乡还来过一拨说河南话的外乡人(此处绝对没有地域歧视的意思),他们穿着还算得体的衣服,三三两两沿门乞讨,不过他们不要吃也不要喝,只要粮食和面粉。最初人们还不明白为什么只要粮食和面粉,不要馒头和稀饭,后来才知道,原来粮食和面粉可以换钱,这样千家万户一路走下来,每天可以换不少钱。
农村人淳朴善良的禀性是与生俱来的,并且根深蒂固,非经强烈的刺激一般轻易不会出现松动。这伙人像一阵风一样掠过了家乡的原野,也首次刷新了人们对乞讨的认识;但是在一阵不具传播性的议论之后,一切又恢复了惯有的平静。
这个时候,外面的世界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物质显示出了它的强大魔力和令人瞠目结舌的颠覆力,它以它的如椽巨手让大地和天空改变了颜色,让山川河流改变了方向和模样,让天下变得熙熙攘攘。我一个山里娃子,因为求学,一脚踏进了传说中的城市,眼前的一切对我的冲击都是穿骨入髓的。我既惊诧于西安钟楼人行道上没了双腿、刚才还准备向我讨钱的大叔,突然像疯子一样敲打着自己手里的搪瓷杯子,对着我身后匆匆而过的老外狂喊着“hello,hello”;也为泰山台阶上那位席地而坐,因为我们几个穷学生没有给他钱而恼怒而说出“呆会上山摔死你们这群孙子”的壮汉而跌破了眼镜。
世事远远地走在了好多人的前面,可是我的家乡基本上还刮着远古的风,并且越往深山这股风留下的影子就越深沉。见过了更多奇形怪状的乞讨者,听到了更多有关乞讨者的传说,很多人的心慢慢都变冷了变硬了,但是在大地的角角落落里,在最低层的人们当中,那股从远古而来的暖流仍然在时隐时现。
最后一次在家乡见到的乞讨者是一个小女孩,一个八九岁原本应当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小姑娘。那孩子枯黄瘦弱,穿得破破烂烂,脸上写满了与她的年龄不相称的忧伤。她于烈日之下,跪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不吃也不喝,不说也不笑,像一道别样的风景一下子蜇痛了所有人的眼睛。在埋在深山里的农村,人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黄尘漫漫的古街道也从来没有承载过这样的长跪者。
不约而同的,远路近道的人们都赶来了,好多人买了油饼,凉皮给孩子送到嘴边,好多大娘从家里端来了面条、稀饭,有人用湿毛巾不断地在擦拭孩子肮脏的小脸,试图把孩子拉起来。短短的时间里,孩子面前的书包上就落满了面额不等的钱,有百圆大钞,也有一块两块的小票。善的热流迅速笼罩了小镇,好多人想到那姑娘,夜不成眠。
如此轰轰烈烈的情形持续了三天。三天过后,人们发现事情好像有些不大对头——在小姑娘身后不远的地方,一个嘴里叼着烟卷的陌生人总是不即不离地盯着孩子,盯着地上散落的钱。在人们的厉声质问下,操着外地口音的作恶者不得不承认了自己的恶行。激愤之下的人们给了他一顿毫不留情的拳脚并报了警。一个专以挟持孩子为业的恶徒,最终受到了他应得的惩罚。
谎言已破,情何以堪。人们把所有的钱收拾起来装进了孩子的书包里,并嘱咐民警把她送上了回家的路,而后惶惑地各自回家缝补着自己的心灵。世界可以一变再变,但是人们对于弱小者能够永怀敬意和友善该有多好;在面临注视着你的一双双无助的眼神时,你的第一反应永远是有的给还是没的给,而不是首先陷于难辨真假的纠结中该有多好……
说来奇怪,从那以后,我的家乡再也没有出现过像样的乞讨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