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运:高门广户,芝兰玉树,终为尘土
中国人一般把历史悠久、声名显赫的家族称为“名门望族”。诗人谢灵运就出身在一个顶级名门望族——陈郡谢氏。
他的门第究竟有多高峻、多显贵呢?这要从著名的“淝水之战”说起。
公元383年,前秦挥师南下欲吞并东晋,两军决战于淝水(今安徽寿县)。危急时刻,宰相谢安坐镇京师,他的弟弟谢石、侄儿谢玄、儿子谢琰都在前线领军作战。最终,东晋以八万兵力,大破前秦八十万大军。
在淝水之战中,谢氏一门四人扮演了绝对的主角,因赫赫功勋而同日封公,一时荣光无限。自此役后,陈郡谢氏就成为东晋门阀士族的领袖,只有琅琊王氏堪与比肩。
“王谢”的名望,在当时是连皇室都比不上的。政权更替,皇族遭戮,王谢之族却累朝累世公卿显贵,不仅出政治家、军事家,而且出文学家、艺术家——人物之多,影响之巨,令人钦羡。从东晋到梁朝两百多年间,谢氏十二代见于史传的竟有100多人。
据《世说新语》记载,有一次,谢安问子侄:“以我们家的门楣,何需过问政事,那为什么总要把你们培养成优秀子弟呢?”谢玄回答说:“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就好比芝兰玉树,总想使它们生长在自家的庭院中啊。)而谢灵运,就是谢家庭院里最俊秀挺拔的那一株。
他的祖父即谢玄,东晋车骑将军。他的父亲谢瑍(huàn)26岁英年早逝,未见有名。他的母亲刘氏则大有来头,是书圣王羲之的外孙女。
谢灵运承继了王谢两族的血脉,因袭了康乐公的爵位,而且在少年时代就才华横溢,“文章之美,江左莫逮”。因此,谢灵运的骄傲,也就可以理解了。他曾经说:
“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用一斗。”
这话听来像是在夸曹植,实际上是在夸他自己啊。
读到这儿,你可能要问了:写一个诗人,不说他的生平,也不说他的诗文,却花了这么多笔墨介绍他的家世背景、来历出身,为什么呢?
因为对谢灵运而言,他的门第,就是解码他曲折命运的钥匙。
他领受了家族赋予的无上荣耀,也就注定要在布满旋涡和暗礁的政治洪流中载浮载沉。他拥有了家族遗传的过人天赋,也就养成了狂放倨傲、我行我素的性格,为后来的悲剧命运早早埋下了伏笔。
谢灵运出仕之时,大将刘裕已把持了东晋朝政。刘裕出身低微,家境贫苦,对谢氏这样的豪门本就有所忌惮。而谢灵运又是高傲轻狂的名士,声名远播,为人所忌,更不可能被委以重任。所以,他空怀一腔抱负,却只能任参军、侍郎等虚职。
无奈,谢灵运把精力都放在游山水、营园林等风雅之事上。他甚至专门设计了一款登山鞋:一种“上山则去前齿,下山去其后齿”的木屐,人称“谢公屐”。
后世的李白是谢灵运的铁粉,他曾有“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的诗句,对偶像充满了仰慕向往之情。然而,李白只看到了谢公游山玩水的潇洒,却没有看到谢公游山玩水的无奈。
公元420年,刘裕代东晋自立,建立刘宋。谢灵运被降爵为康乐侯,“朝廷唯以文义处之,不以应实相许”。不受重用的谢灵运,心中愤懑不平。他与刘裕的次子刘义真交好,把辅佐明主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刘义真身上。
然而,政局变化远远出乎他的意料。刘裕死后,长子刘义符即位,是为宋少帝。权臣徐羡之等掌握朝政,将谢灵运排挤出京。
谢灵运遭遇沉重打击,出任永嘉(今浙江温州)太守,忧愁烦闷,缠绵病榻。第二年早春,他登楼临眺,写下了《登池上楼》一诗,流露出归隐之意。
然而,他的出仕或归隐,都不单单是个人选择,而是牵涉整个家族的命运。所以,他既不能像虬龙一样安然潜伏,又不能像飞鸿一样声震四方,陷于进退两难之间。
在这首诗里,谢灵运用寥寥几笔,描画了早春的美景: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池塘边春草新生,青翠而鲜嫩,柳枝上有刚刚迁徙来的鸟儿在鸣唱。久病初愈的谢灵运,被这平常的景色触动了,自然而然地得了这两句诗,竟成了千古传颂的写景名句。
到任永嘉不足一年,谢灵运就称病返乡,隐居在会稽始宁。从永嘉到会稽,他淡薄政事,寄情山水,用细腻生动的笔触描摹各地自然风光。在《石壁精舍还湖中作》里,他写道:
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
清晖能娱人,游子憺忘归。
诗句里的轻松旷达只是表象。谢灵运的苦闷无处投递,只能把山水清晖当作释放情绪的出口。
正当谢灵运流连山水间,政坛上风云骤起。宋少帝即位后游戏无度,不理政事。公元424年,徐羡之等发动政变废掉了宋少帝,处死刘裕次子刘义真,迎立三子刘义隆,是为宋文帝。
宋文帝登基后,并没有对拥立有功的徐羡之等人感恩戴德,而是大力铲除这些震主之臣。在这次风云变幻中,谢灵运的族弟,仕途顺遂的谢晦,也被处死了。这令谢灵运大受震动,愈发对政治感到灰心失望。
宋文帝看重谢灵运的文才,任用他为秘书监,命其修撰《晋书》。而谢灵运对刘宋朝廷的轻视和不满,却表现得越来越明显:在京时,他消极怠工,擅离职守,纵情冶游;被放归后,他屡次扰民,开山决湖,激怒会稽太守;任临川内史时,他依然故我,荒废政事,遨游山水。
司徒刘义康(宋文帝的弟弟)派人捉拿他,他竟兴兵拒捕,犯下死罪,还写出了“韩亡子房奋,秦帝鲁连耻”的反诗,把刘宋比作暴秦,流露出怀念东晋之意。宋文帝爱其才,仍然不忍杀他,判他流放广州。
公元433年,谢灵运流徙广州途中,密谋使人劫救自己,终于惹恼了宋文帝。他因“叛逆”罪名被处死,终年四十九岁。
谢灵运是个矛盾体。
他的门第和才华,使他从一开始就调高了自我期望值。他渴望着像祖辈一样施展抱负。
然而,他的门第和才华,又使他从一开始就受限于放诞狂傲的性格,备受猜忌,不堪大用。
若以理解和同情的眼光观其一生,会发现:“高门广户,芝兰玉树”既是上天恩赐他的礼物,也是他终生无法摆脱的诅咒。
他汲汲于功名,却终生不得其门而入。他寄情于山水,无心而为之的山水诗却成为了他的标签。
在他化为尘土一千多年后,历史书上记载着的,也许是他最不在意的一句话:
谢灵运是文学家,也是旅行家。他开创了中国文学史上的山水诗派,被称为“山水诗鼻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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