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树【短篇小说】
村西头有一颗枣树,据说几百年的历史,说砍就砍了。砍树的是一个70岁的老头儿,我们叫他五爷爷。五爷爷光着膀子,露着的肉皮泛黄,带着黑斑,松塌着。他使一把一米长的斧头,斧头年久失用,锈迹斑斑。砍一下,他喘几声粗气,扶着腰歇上一会儿。白发上的汗珠在日头下闪闪发光。村里人在旁看着,没人劝,都知道劝不动。
这是一颗歪脖子枣树,朝南歪。它从根部就开始歪,因此看起来虽然蔚为壮观,但其实只有墙头那么高。树皮发黑,干裂。小时候,我们常常沿着树干就跑到了树顶。摘几个枣吃,五爷爷不管。要是折断树枝,五爷爷一定撵上你,提溜着耳朵把你拽到父母面前。父母一定是赶紧道歉,等他走后,还一定再会说上一句“倔老头”。
这棵枣树据说是第一个到村子里的先祖栽的,后来辗转成了五爷爷家的。五爷爷家里原先是地主,他出生没多久,全国解放。于是,他有了“地主”的名分,没了“地主”的实质。枣树自然也不归他家了。可五爷爷小时候不这么想,有人摘枣,他一定喊一声,这是我们家的。为此,挨了不少打。
五爷爷继续挥舞着斧头,黑炭一样的树皮露出一道白花花的伤痕。伤痕越来越深,伤痕周围因为流出的树汁也越来越滋润。他的儿女们在旁看着,也没人管。由于五爷爷“地主”的身份,30岁才娶了老婆。老婆跛腿,算不上什么大毛病,一口气生了五个儿女。三儿两女。儿女们个个争气,全都上了大学,在城市里成家立业。村里人羡慕,又把这归结于门第蒙荫,说他家本是地主,是“金窝里出了凤凰”。
五爷爷年轻的时候肯定遭人瞧不起,村里人都是指着他的鼻子骂。我听我爷爷说,他家做地主的时候可威风了,全村的地都是他家的。有一次,我家欠了租金,他家完全不顾本家情分,敲了我家的锅。因此,我爷爷恨他。解放后,全村人也都拿他家出气。
五爷爷还没成人,他爹妈就饿死了。我爷爷回忆,他爹妈做地主的时候白白胖胖的,整天吃的都是白面馍馍,隔几天,肉味就从他家里飘散至全村各个角落。可到了解放后,他们身上就像被抽走了油水,一下子干瘪了。等到全村人都要满地找野菜吃的年月,他们也只能去地里找野菜。晌午去的,半夜没回来。五爷爷去地里找,看见爹妈都趴在地上,头埋在草里,嘴角还有绿色汁液。他们饿死了。
五爷爷把爹妈扛回家,摆在堂屋里,磕了几个头,又扛到地里,挖了一个坑,草草埋了。一个人活着,五爷爷也要去地里挖野菜。那些年,枣树也不结栆,树叶刚冒出来就被人摘了,带回来用白水煮着吃。黑锅变成了绿锅。五爷爷年纪还小,日子想见的过得苦,饿得皮包着骨头。但也好在年纪小,不容易死,终于熬走了那个难熬的岁月。
那个岁月里,人都没人样子。但我爷爷说,那时候,五爷爷就爱干净,脸皮、头发、衣裳都干干净净的。村里人都说他,不像个庄稼人。有时候,会故意朝他头上扔些土疙瘩。
又过了几年,村里人“破四旧”,说枣树也是古物,要砍了当柴火烧。五爷爷听说了,死活不肯,日夜守着。村里人终于行动了,三四个年轻人扛着斧头抬着锯过来,五爷爷拦在前面,说不能砍。问他为什么不能砍,五爷爷说不出原因,急得满头大汗,但还是那句话,不能砍。对面的年轻人有着充足的理由,说这是封建余孽,又说要彻底打倒地主阶级。于是喊着这些话的时候,其中一个年轻人正义凛然地挥舞起了斧头。五爷爷见状,拦腰抱住。斧头落了空,砸在地上。其他人没有砍树,开始揍五爷爷,把五爷爷揍趴在地,也不砍树,拍拍屁股走了。过了几天,他们又来,五爷爷又拦。他们又揍,揍罢又不砍树。后来,我听爷爷说,这就是为了跟五爷爷闹着玩。
五爷爷被揍得鼻青脸肿,搬了板凳坐下,看着这棵歪脖子枣树。那时,村里人都说五爷爷傻了。于是,村里人更爱“调戏”他,连五六岁的小孩见了他,都要喊声,把那颗枣树砍了。五爷爷通常瞥上一眼,不作一声。
改革开放那年,五爷爷30岁。海外有关系。隔壁村的吴老牛把他的跛腿姑娘嫁给了他。五爷爷显然不满意这样的婚姻,村里人没看见过他们俩一块走路。我们小时候也常常听到五爷爷训斥自己的跛腿妻子,我怎么娶了你这种婆娘。但毕竟结婚了,日子正式走上了轨道。他开始做些小买卖,牵着自行车,走街串巷,卖点梳子镜子这类日用品。村里人说他不做地主,又开始做起了资本家。到了新时代,这样的话已经不具有暴力的性质,更多的具备了调侃的意味。五爷爷更加不在意这样的话,碰到了熟人,还说,买点资本家的东西呗。还介绍,这些东西外国人都在用。枣树结了枣,他还去卖枣,说,他把这些枣寄到外国,外国人都说好吃。
五爷爷过得渐渐又比村里人好了起来。村里人评价,地主家终归是地主家。
枣树看样子还有很久才能倒下,五爷爷砍得实在太慢了,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他家里人实在瞧不下去,终于出手制止。这个夏天,五个儿女全都回到老家。他们的跛腿母亲三年前去世,家里面就剩下五爷爷一人。他们想劝五爷爷去城里住。他们宣称,要让父亲去城里享福去。村里老人听了都很羡慕,后悔当年不让自家孩子好好读书。
五爷爷的儿女是我们的父辈。我们村里的父辈大多上完了小学就被他们的父辈也就是我们的爷爷辈赶到了农田里干活,爷爷辈的理论是,认识几个字会算个账就行了,书读多了也没用。五爷爷不这么想,一定让孩子读书。我爸爸回忆,那时候放学了,就能看见五爷爷的五个孩子搬了个板凳,蹲在枣树下写作业。五爷爷坐在旁边,满脸红润,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我爸说,那时候五爷爷又像个地主了,只不过佃农只是他的五个儿女。
五个儿女中最大的长得白白胖胖,穿着衣服,梳着油头,我们都喊他伟叔。我们不关心他是做什么的,只是觉得他很有钱,偶尔回家过年,都会开着汽车。除夕夜,数他家的烟花放的最多。伟叔攥住斧柄,喊道,爹,你先歇会。语气带着不耐烦。看样子,他们已经在家里聊了很久,甚至发生了争吵。此时的状态,他们家里的人都像是憋了一肚子气。五爷爷挣扎了一会儿,看样子也是真的累了,扔了斧头,抽起了烟。伟叔又说,我们让你去城里享福,你不想去,就砍树?五爷爷扔了烟把子,说,树是我的,我想砍就砍。这就和他当初护树时一样了,没有任何来由。恐怕他自己也说不清吧。
接下来,他们父子二人一阵沉寂。围观的人群里却叽叽喳喳起来,有想不明白为啥砍树的,有呼吁把树留下来吃枣的,有提建议的,说五爷爷你年纪太大了,让你孩子砍。五爷爷的二女儿也出来说话。她也长得白白胖胖,烫了个大波浪。她搀着五爷爷,说,爹,咱回家说去。五爷爷被搀回了家,这场热闹也就渐渐散了。只剩一个白花花的伤痕还留在黑炭似的树皮上。
傍晚的时候,我爷爷给我们复述了这场突如其来的砍树行为。前几天,伟叔来找爷爷,让他劝劝五爷爷。伟叔说,他们想让五爷爷去城里住,五爷爷说什么也不肯。伟叔又说,他不明白五爷爷为什么不去城里住,城里要暖气有暖气,要空调有空调,有什么不好?爷爷开了玩笑,说他不想去我去。
爷爷还是去劝了五爷爷。他们在枣树底下拉呱。正是盛夏,枣叶繁密,蝉藏在叶子里可劲地叫着。爷爷问他为啥不想去城里?五爷爷回,城市有啥好的?爷爷又说,这是儿女的一番心意,是让你享福去的。五爷爷说,不去。爷爷没有劝动五爷爷,也没闹清他到底为啥不想去城里。
只能由伟叔他们几个兄弟姐妹继续劝了。劝着劝着,五爷爷突然说,我要把屋子扒了,我还要把那颗枣树砍了。他找到一把斧头,真的砍起枣树。
砍树后的第二天,村里人发现五爷爷又站在了枣树面前,这会儿他没有带斧头,只是围着枣树走来走去,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碰见小孩子,他说,我在这里摘过枣子。碰见年轻人,他说,我被你爷爷揍过。村里出现了说法,说五爷爷脑子可能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