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空巢的村庄
我与我的家乡是疏离的,从十七岁外出求学,我与她亲近的时光,就像候鸟每年的迁徙,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便回去罢了。
我的家乡,空巢的村庄我的村庄,数十年如一日的贫瘠。
她没有文化。村人在夏日的夜里扇着大蒲扇,聊着电视上看来的特朗普和普京,讨论着钓鱼岛和台湾如何收回的议题,绘声绘色神神秘秘的描绘着的高官的秘事。
夜里八点,人渐渐散去,各回各家,九点不到,各家的灯就灭了,村里的路灯夜里也是要睡觉的,屋里一片漆黑,睁开眼闭上眼,都只能用伸手不见五指来形容。
夜太黑,也太静。逢有月亮的夜里,月光清冷的铺洒在院里,也只能在院里,房里的夜必然是漆黑的;虫叫鸟鸣犬吠也随着村人的熄灯一并消了痕迹。
她贫穷。隔壁的乡镇村子,要么地下有金矿,村子里的人都跟着沾个光,要么产大理石,家家户户开起石材厂,富甲一方;要么紧邻大海,渔人的桅杆带来家族的兴旺,又倚了新起的海滨度假区,小渔村里渔家乐陶陶;要么每年上个央视春晚演几套拳路,中华武校的孩子们一身武艺武出家门,武出国门,武出中华魂。
她粗鲁。痞子和流氓,傻子和罪犯,痴情的汉子和深情的姑娘都在小小的村庄里出现,太阳晒的黝黑的脸的大汉,农药化肥烧的粗糙的手的姑娘,竟然风花雪月的恋爱了。
年轻人们,一岁岁离开,我的村庄成了空巢老人的村庄了。夏日里闲聊的人啊,从青年聊到白发,话题还是那些话题,聊天的人越来越少。
他们在贫瘠的土地上劳作一生,送孩子们去了远方。家里的老伙计,要么离开了人世,要么去了远方儿女的新巢。
村头来了汽车,老人们抬眼张望,羡慕着谁家的孩子回来见爹娘。探家的人走在街上,像走在好莱坞的红毯,干瘪了皮肤没了牙的老头老太太,笑呵呵的从头打量到脚,亲昵的仿佛这几十年的时光过去了,你还是当初在他家光腚玩耍的小屁孩儿。
进了家里,家就热闹起来。东屋的大婶拿了新摘的苹果,西屋的大娘送来院里种的洋柿子,前屋的大伯拿来刚出海的大肥蟹,后屋的伯伯使劲砸着窗,“在家住几天呀?先别着急走,我去摘几穗苞米煮着吃”。这边厢热闹着,村东头的大姨正提着篮子往这走,刚出锅的火烧赶紧给孩子尝尝;村西头的舅舅刚刚烧开锅,这小子就爱吃我炸的面鱼,我得多弄点……
那天夜里闲聊的人又少了许多,夜色下还在闲聊的人艳羡又落寞,他们开始互相盘算着自家孩子归来的日子,一声声长叹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
后来。
屋后的伯伯不再敲窗,儿子终于吃上国家饭的那一年,他肝癌晚期三个月离去,从此村庄又少了一个人望儿归来的遥望。
东屋的婶婶和西屋的大娘也没了音信,他们去了儿女远方的家带孩子,年轻时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头拱地刨钱给孩子插上翅膀飞翔,年老时,却要像孩子一样插上翅膀飞向陌生的远方。
在村头遥望儿女归来的父母,变成在城市牢房般的楼房里遥望村头的孩童,村庄里的院子,月光下的闲聊,东家串门西家跑的村庄啊,成了梦里的故乡。
城里的路灯彻夜到明,宽阔的马路永远有汽车的奔腾,月光找不到宁静的院落,迷失在火树银花的璀璨。
而我有了文化,可以写出秘事轶闻供人烘培;而我摆脱了贫穷,在城市里有车有楼让自己成了一座金矿;而我玉指纤纤白衣飘飘去见文质彬彬衣冠楚楚的男人……
可我再也无法深深的入眠,像在村庄漆黑宁静的夜里;可我再也无法开怀大笑,像在村庄泥泞窄狭的路上;而我再也无法怦然心动,像在白杨树茂盛的浓荫里;而我再也没有吃到树上新摘的果子院里刚结的柿子新出锅的火烧热腾腾的面鱼。
夏去了,冬要来,燕子要归巢,而我,再也没有生我养我的家乡。
因为家乡,不是一抔黄土、一村瓦房,家乡是一树大枣、邻里乡亲,家乡是母亲在树下东家长李家短,我和小伙伴们在人群中闹。
原来候鸟每年的迁徙,是因为它想念那方故土,原来在我十七岁离家,家乡就在血脉里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