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以狗之名
校园里有很多猫和狗,他们大多是自由职业者,当然也不排除“附二代”——作为萌宠养在寝室里,或关在笼子里,不愁吃喝。作为流浪者的自由职业者,其实也不都是居无定所的,他们中的很多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亲近人的地方遮风避雨,生儿育女。橘园宿舍楼五栋一层门口旁边的墙洞里就住了一家猫,一开始是一只,一场梅花开后,变成了两只,一阵橘香之后,就成了一家好多口。最开始,那里只有凹凸不平的冰冷的地板,后来善良的女孩们在墙洞里铺上一层棉絮,这才终于像个家了。前不久我从猫家门前经过,看到他们的小家庭已经拥有别墅了,不知哪个好心人送给他们一家一个一尺见方的塑料盒,白墙蓝瓦。女孩们上下课经过的时候,喜欢逗逗猫们,小猫们也都不怕人,常常围在她们脚下,伸伸懒腰,蹭蹭痒,洗洗脸,撒撒娇。
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两位,一位是猫,我们邂逅在通往西师街的林荫大道上。那是去年十月份一天的下午,我看到他静静地躺在路边,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温柔细腻的毛发透明似的发着光。他引人注目,路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凡车过都会打个弯绕开他,凡人过也都愕然在他面前停下,然后逃也似的窜到路对岸,人们好像生怕惊扰到他的好梦似的。我终于看到一个女孩在他面前停了下来,探头看了他一眼后,女孩突然露出哀伤的表情,我看到她马上就要哭出来,她转身准备离开,脚抬起来还没落下,犹疑了一会儿,又转过身蹲了下去,然后抱着他离开了。路人纷纷投来异样的眼光。女孩的身后,是一滴一滴鲜红的,血。
另一位,就是我今天要讲的老狗。
我和老狗并不熟悉,我叫他老狗不是为幼不敬,桀骜不驯,而是我自己单方面认为,我和他已经是忘年交了。其实他还没我大,我已经二十多了,他最多不过七八岁吧,可是对于狗类来说,他已经老了。第一次见到它,只见他行动迟缓,眼皮耷拉,眼神里全然没有青春的活力,身上的皮肉也一绺一绺往下坠。我第一次造访他的家时,进楼前靖楚提醒我,二楼过道里有一条狗,你第一次来,从他面前走过的时候,他可能会朝你叫,不过他不会咬人的。进楼时靖楚用劲儿跺了一下地,楼道里的声控灯却无动于衷,于是我们摸黑上楼。果然,刚到二楼他就朝我们叫了两声,黑暗中我没看清他的模样,只看见一颗昂起的头颅。此后几天,无论早晚,只要天黑着,每次出门还不到二楼,或刚回来还没走进居民楼大门,黑暗的楼道里总会传来老狗干脆的叫声,楼道的灯刷地全亮了,奇怪的是,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他却乖乖的,一声不响。有时候在屋里听到有人下楼,人还没到二楼,老狗的声音就传上来了,偶尔还会听到行人的骂声。“瞧这德行,等死的狗了,嘚瑟什么呀,就知道叫叫叫!”
老狗没什么伴儿,没有人亲近他,也没有狗亲近他,他总是独来独往,我常常看到他一个狗在公园里散步,孤伶伶的。好几次,我们迎面遇到,他停下来,抬起头,用他那双忧郁的眼睛盯着我,我也盯着他,可每次都是我首先败下阵来,然后他会走在我的身后,默不作声,我偷偷侧身瞄他,他步履沉稳,阳光从高楼间穿下来,打在他的身上,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一阵振奋人心的激动,好像看到了一头踌躇满志的狗王,它正在巡视他的王国,守护他的子民。
老狗的家正对楼梯口,背靠半米高的白墙,左右各有一家人。我虽把它叫作老狗的家,但其实它只是一张摊在潮湿地面的绿色毯子。毯子旁边有一团油渍,半根骨头和几颗沾满灰尘的饭粒。毯子和饭菜是左边那家人给的,大概是他们收留了老狗,给他遮风避雨的地方,供给他足以维生的食物。这家人大概是这世上唯一还关心着老狗的人,所以老狗把家迁移到这家人的门口,是为了以狗之名,做分内之事。我突然知道老狗听到跺脚声的时候为什么会叫了,报恩的使命使然吧。
跟老狗相识才三四天,我就有为他写点什么的想法了,我是过客,而这栋楼于他而言,是终老的地方,当哪天我离开后,就不会再见到他,他的日子,也会这样平平常常地过下去,我将看不到他的结局,这样多好。可是,我还没有构思好怎么写这篇文章,他就出事了。那天下午,还没到楼下我就远远地看到了他,可是他与平时不太一样,等我走近一看,才震惊地发现他只有三只脚着地,右后脚高高地悬在空中。更令我震惊和难过的是,老狗居然没有一点痛苦的表情,他的眼神依旧那么忧郁,眼角也没有一颗泪水!他乖巧得不作声色,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他没有受伤,人心也和过去一样。我呆呆地站着,心头像浇了一罐铁水。你为什么不是人呢?若为人,我想你一定是个安守本分,与世无争的老实人,在这个文明的社会,你不至于遭此毒手。可是,我马上感到了深深的遗憾,若为人,我该如何向你解释人类?老狗在我面前停下,身子打着晃,就像一朵风中扑腾的烛火,可是他努力站稳,像我们过去的每一次遇见一样,想让我先走。他耷拉着脑袋和耳朵,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目光里却有一股认识他以来我从没见过的卑微和哀伤。我呆在原地,吃惊地看着他,心痛得难以言喻。我们就这样立在春天里,耳旁流过和风,鼻尖开满尘土芬芳,眼睛里却是一派黯然和悲凉。他终于没能拗过我。我慢慢走在他的身后。他走一步跳一下,受伤的腿也跟着晃动一下。走到楼梯口,他靠在墙角,想让我先上。我不走,他抬头看了一下阶梯,前脚抬起来搭在台阶上,左后腿一蹬,上了第一个台阶,接着把下巴搁在第三个台阶上,前脚搭在第二个台阶上,后脚一蹬,又上了一级,如此折腾了好一会儿,他才成功蹬上这原本轻车熟路的回家路。
后来的一两天里我很少见到他,上下楼时,他也不叫了。没有人为他包扎,他的脚始终那样悬着,就像死神悬在头顶一样,我想,对他来说,这大概就是死亡的序幕吧。可是我不敢想下去。
3号那天下楼的时候,我发现转角的毯子不见了,地也被清扫干净了,地上留下一团雾似的湿气。我跟靖楚说,老狗不见了,他说,老狗平时就到处溜达着玩,不知道今天跑哪儿去了。我安慰自己说,这样也好,在我的文章里,我可以给老狗一个没有结局的结局了。可是,今天下午我却知道了老狗真正的结局。
走到楼下公园的时候,我习惯了放眼望望,也许老狗又回来了呢。二楼转角处空荡荡的,反而显得极不协调。正沉思间,左边那家人的门打开了,出来一位奶奶,我看着她微笑,奶奶也善意地笑了,她望着我说,现在好了,没有狗叫了,安静了。我问,奶奶,狗哪儿去了?奶奶大概没听懂我说的普通话,她说,老狗是在嘉陵江边捡到的,那时候他还很小,胖嘟嘟的,很可爱,本没想收留他,可是小狗一蹦一跳地追着回了家,奶奶于是收留了他。老狗有名,叫追追(luī luī)。奶奶说,老狗小的时候,不管她去哪儿,他都会跟着,所以叫他追追。奶奶说,过道里的声控灯不容易亮,老狗每次听到有人上下楼的声音,就会大叫几声,把灯震亮。我心中一震,望向墙角,昏黄的灯光洒在地上,却再也找不到老狗。
“奶奶,狗哪儿去了?”
奶奶突然变得激动,浑身颤抖,“着XXX给打死了!”
奶奶说,她听到了老狗的叫声,等她出来的时候,老狗已经被拖到楼下,嘴里流着鲜红的血,就像一朵开放在春天里的惊艳的花。
我记得那天,2019年3月3号,北碚久违的大晴天。第二天,下了好大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