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那一夜
青山
大年三十那一晚要守岁。一晚上不睡觉,一直到天亮。 我们阴山以北的大后山农村里没这特别文雅的守岁用词,俗语叫熬年。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这是一年之中所有夜晚里最重要的一夜了,因为一晚不能睡,要犯困,所以要熬着,如同熬粥,粥在锅里咕嘟咕嘟,如同熬药,草药在砂锅里熬出药性,熬过这一夜,一年新一天。
中国人是最重过年的。漫漫农耕岁月,延续数千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种、夏耘、秋收、冬藏。一年四季、周而复始,总有一个开始与结束的分界点。这一个节点就是年啊。所以,这个分界点,是要守的,是要敬畏的,是要一种仪式感的。南宋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除夕》中记载:“是夜,禁中爆竹山呼,声闻于外,土庶之家,围炉团坐,达旦不寐,谓之守岁。”他说的是宋代都城东京即河南开封的宫中和民间事情。 而我们村里的人,就是要熬年的。
我记得住的熬年,也是十来岁以后,即1970年代以后了。其实,能熬到天亮的村人是那些二十上下的青年人。我们在那一夜只不过都穿着家做的新衣服和衣而卧了。不过,熬到大后半夜睡,那是一定的了。记得年三十一大早醒来,就觉得这一天与平常所有的一天不同,村里的娃娃们早早就换了新衣服,小子们走到院子外面的街上探头探脑地望,看看谁家的小伙伴们出来玩,小女娃们已经打扮一新,蹦蹦跳跳地到亲友邻居家跑一遭,主要是让人夸夸新的花衣裳。红窗花,红对子,新年画,里里外外,年来了。女人们忙着准备午饭之类。小子们无炮不欢,思谋着拆弄些鞭炮到院子里放。这个时候,我父亲就从冻得冷飕飕的凉房里拿回红纸包的几板鞭炮,放在炕头的席子底下醒着,叫醒炮,今天看来,是够危险的。那个年头,都这样,也没出过事。我们就把一百响的鞭炮拆一些到院子里喜滋滋地点着放几个小鞭炮,村里总是传来炮竹的声响。过年的气氛就越浓了。村人的午饭家家户户是炖羊骨头吃。饭后大人要上坟烧纸。慎终追远,告诉一辈辈的故人,要过年了,给你们送点钱和吃的。我十五六岁开始跟着我二爹上过一次,先是八月十五上坟烧纸,再是年三十的下午,以后是和二爹家的弟弟上坟了。那一次走上村子的西北梁,天地辽阔,二爹给讲述家族的历史,祖坟一排排的黄土堆给我很异样的感觉。过年,过年,它联系起来的是过去、现在和将来。
家里开始包饺子,其实饺子已经是包了几百个了,都冻在不住人冷飕飕的凉房里,等着初一吃到正月十五以后,但除夕的饺子总要现包现煮的。孩子们还要迎接晚上的熬年,记得小时候我装模作样地睡一会,但心红的往往睡不着,在磨磨蹭蹭的时候,天快黑了,最快乐生动的除夕夜来临了。年夜饭是最有家庭气氛的时候,村里家家户户总要做几个菜,我最爱吃的是母亲做的猪耳朵拌绿豆芽,母亲照例要喝个两三盅子白酒,父亲喝不了酒。外面天气很冷,家里大家心情很好,这时候生产队机房里发出的电使家里的电灯也亮了,不过这可不保证一晚上不断电的。80年代包产到户后,村里通了高压电,那时候,我已经上大学了。记得当年父亲在院子门口的墙垛子上,放一个有玻璃罩的煤油灯,点亮了,发出一些跳动的灯光,给节日增添了喜感和夜行的力量感。这个时候,外面接二连三地放二踢脚,满村飘着火药香,村里人说的安神炮,意思是天地众神,要过年了,各安其位。
天一黑,大小男女的娃娃们已经跑得不在家里了,各自寻找各自的一群伙伴去了,跑大年了,意味着熬年的开始。我是先到二爹家、六哥家跑一遭,然后再到伙伴老布家去,老布比我大一岁,但村里人都叫他老布。他家在村的最南头,与整个村子隔着一条大路,那些年他家是我们这一群的聚集地,到他家时,先有一两个伙伴们早就到了。三十晚上,老布家总要煮猪头,年年如此,他家是山西忻州人,村里人说的是口里人,不是村里的老户子。老布父母好脾性,看着我们笑眯眯的。金旺、二白、喜维等都到了,我们在他家后炕开始打牌。打了一会,后来的也到了,我们这一伙共有五六个人啦,就收牌了。出去,挨家挨户地走,衣服两个口袋,一个装鞭炮,一个放着些瓜子水果糖。他们都熟练地抽烟,每人装着一盒烟,各色牌子的,有一毛钱一盒的火车牌的,边走边掏出口袋里的鞭炮,用纸烟点着了,扔向黑夜里,听那一声的爆响,看那一闪的火光。整个七十年代村里几乎也没有电视可看,我们是东家进西家出,先把伙伴们的家跑一遍,我总是看人家墙上的年画,现代京剧剧照、杂技表演,花鸟之类,八十年代就是女明星剧照,看人家墙上相框里的照片。伙伴们说说笑笑,这一晚说话文明不少,也不在外面粗声愣气。大家再思谋着弄出点大响动,于是就弄一两个夏秋间预防冰雹的销云炮的东西出来,老布的父亲是保管员,老布是可以搞出来的。我们弄出一个来,把黑火药装到墨水瓶里,剩下一个纸质圆状的小炮弹,里面有个雷管和一些炸药,我们跑到冻裂的大路上,胆大利索的喜维子就用纸烟点着了导火索,一群人跑出老远,捂着耳朵,一道火光瞬间照亮夜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震响在茫茫黑夜里,在凛冽的寒风里,在小山村的除夕夜里,给我们这群十五六岁少年莫大的兴奋。放完炮,又是一阵地瞎跑,最后找个伙伴家才放下屁股。人家也是家里干干净净,炉火红红的,电灯也明明亮亮的,柜子贴着“米面如山”,门头贴着“出门见喜”之类的红纸条,上炕打牌,吆五喝六,你不服我我不服你,鏖战起来,大伙都等着后半夜的到来,熬到那个接神的时辰。那时光,对村里人来说,不止是熬到零点以后。现在,南南北北,春晚的钟声在零点响起,就是新年到了,能放炮的地方都是万炮响亮,烟花腾空。但我们小时候,可不是,人们是不想这么快地把这个年熬完啊,我们一直在等着。
这时间,留在家里的父母已经为熬年中最重要的接神作准备了。接的什么神,也没有确定的说法。父亲在院子的中央用杈子挑来一大堆的柴草,母亲在准备着接神时要吃的饺子豆芽等。有上了年纪的人在院子里夜观天象,看着满天的星斗,煞有介事地算着接神的时辰,一年和一年不一样的时间。这一夜,父亲也要用扑克牌打个卦,预测一些今年的收成,一年里哪几个月顺,哪几个月不顺利,嘿嘿!。大约是在夜气深重的两三点之间的时刻,丑时与寅时之间,隐隐地从西边,从隔着一片辽阔树林地的那一端,三里地外的地方,那是有着三个村子连在一起的三合社,有着乡政府供销社卫生院邮局学校联合厂等的大村子,传来隆隆有力的铁炮声,各家各户打牌或昏昏欲睡的人们知道接神的时刻到了,丢下牌,丢下茶碗酒盅,在寒冷的夜气中跑向自家的院子,我、大哥、三弟,都和自己的那一伙分手回家。有的人家已经放开了二踢脚,院子里也火光冲天,我们不敢落后,点着了炮,院里柴草点着了,噼噼啪啪地烧,火星飞上夜空,母亲从火堆边引出一把火,带回家煮饺子。整个村庄鞭炮乱鸣,家家院子里一堆火,这个就是接神的笼旺火,祈盼着一年的红红火火,旺财旺运,后山小村寒冷的深更半夜,一堆火,就是接神的最虔诚的仪式。我们绕着旺火转三圈,烟熏火燎,年的意义在此刻到达最高。家家的炮竹烟火不会太多,也不能一次放完。有一年,放完后炮后,大哥意犹未尽,又在院外点了两支雷管,是他从炸石场带回的。电光火石,震撼渲染的效果好极了。这时候,母亲在已经煮好了饺子,我们回家吃,以吃到饺子里包的一分钱的硬币为运气最好。大哥已经出去了,和他们那一伙人通宵不睡,他们要不就是到村南的河滩上放炸药炮,那种惊天动地的炸响连邻村也听得见,几个愣头青们总是爱搞出大动静,要不就是打牌去了。父母已经合衣睡下,我们出去溜一趟,夜已深,小伙伴们大多抗不住,倒在炕上睡着了。
这一夜 ,家里的灯不熄,玫瑰香味的卫生香细烟缭绕,炉火一直红红的到天亮。外面的火药的余味在空气里飘,人家院口的灯还亮着,房前屋后,除了零星炮声,归于寂静。神接回来没有,在家里哪里歇着?谁也不知道。人们如果坚持熬到这个时段,也是心满意足地睡下。而记忆最深的一年就是有谁家的大炮仗竟然飞一两百米外火星落到生产队的草垛上,点着了这个巨大无比的农耕生产的物体,一时间,火光照亮了多半个村庄,熊熊大火燃烧在冬夜里,村里人眼疾手快,把牛房子里的一群牛赶走,以免大火烧到相连的牛棚草房,除此之外,人们束手无策,呆呆地看着这巨大的火山,这真是最大的一场接神旺火,竟然是接到了火神?这也似乎暗示着一个时代的轰然结束。随后,大集体解散,包产到户来了,又随后,我上高中,考上大学的那一年冬天,是大哥结婚,大学二年级寒假回家过年的时候,家里的了小侄子已经会站了,我们家族添丁进口,加上和二爹家住的一直独身的我爷爷(实际是叔爷爷,爷爷奶奶解放前就死了。叔爷爷抚养大我的父亲二爹兄弟二人),已经四代了。村子虽小,家族延绵,也是百年沧桑。整个八九十年代,农村吃饱穿暖而不富裕。而过年,是一年中隆重的尾声和新一年的开端,熬年就是等待在新与旧的交替的仪式。那些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守岁的仪式感在村里人家中其实没有递减多少。
大学毕业,回乡在小城乌兰花镇任教。成家后,在城里过年,这个熬年已经与村里的截然不同了,那时候可以看电视春晚了,零点一到,我在小院子里架着木材淋上柴油点起持久的碳旺火,一个人放着烟花鞭炮,小城万家灯火,炮声烟花直冲云霄,妻子正煮好了饺子,我们吃了几个,继续熬着这个新的年,守着这个岁。在城里一晚上也没有村里你家出我家进的景象,我一个人守着火炉,喝着葡萄酒,静静地坐着,听着夜色中时光的转换,凌晨三四点时,终于也解衣而卧,妻子早已经睡着了。守岁未竟,那对岁月交替的仪式感的虔诚是不变的。
九十年代初,我离开家乡小城到外地去再到江南江阴,南北不同,中国人对过年的重视差不多。江南人的年也放烟花炮仗,零点时万炮乱放,富庶的礼花弹纷纷掷向半空。但左右邻居们守岁的气氛却不浓,有的人家早早安睡。尤其是过年那一晚常常夜雨淋漓,湿漉漉,冷冰冰的雨给人不利索的感觉,人在异乡为异客,守岁熬年的仪式感渐渐也不在意了。
而我想起守岁,想起小时候大年三十那一晚的熬年。在一年一次的守岁里,我们辞旧迎新,我们守着亲情爱情乡情,守着乡风土俗,也守着对天地神灵的敬畏,对幸福红火生活的追求。守岁是一种仪式感,没有仪式感就没有真正的节日,仪式感里包裹着永恒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