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栈
人都说,前世卖花,今世漂亮。
壹
娘病了,不能上集,苏苏抱着娘给的半块桃花酥跌跌撞撞地穿过集市,时不时默默地扶一下走路不稳的小娃娃。集市上人正忙乱,没人注意到她。苏苏也便舒了一口气,识相地低头快走。
娘曾千叮咛万嘱咐她不要与村人讲话,即便被拦住问东问西,也要将手背到身后,不叫他人瞧见。娘说这话的时候眼中含泪。
娘说苏苏天生命苦,出生时算命先生说她眼底的泪涡很是不吉利,怕是以后要承大苦痛。娘心疼苏苏,便想尽办法护着她,不叫别人伤了她,如此,养成了苏苏胆小怕人的性子。
“苏苏都记住了,娘不必担心。”
苏苏不忍娘拖着病体干苦活,她此番代娘上集市来,是要为家里置办些粮食布匹。转着,她忽地瞧见那路边的一棵小桃花树竟提早开了花,桃花娇嫩,此刻早经过连日雨,被扯得有些七零八落。苏苏瞧着心疼又心动,跑到桃花树下,将落花尽数拾了起来。
苏苏的娘喜欢做桃花酥,苏苏学了几手,倒是也做出了些许别样的风味。苏苏喜爱桃花,正如喜爱她与娘共同撑起的小客栈,名为桃花栈。
娘说,桃花可是好看极了,这世间锦色少有,皆不及桃花半分。
苏苏平安无事地归家,就着桃花瓣做了些桃花酥出来,苏苏安静地倚着偏门啃桃花酥,瞧着娘忙碌的身影,和说笑着的人群,一时心满意足。
“姑娘可瞧见这附近有桃花卖?”
苏苏正看得入神,忽然一男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清亮之至,很是好听。苏苏吓了一跳,她仓皇地转身,几乎是下意识般将双手藏到了身后,手中的桃花酥碎到了地上,点心里的花瓣悠悠掉落,一时间有些清香散去。
男子讶异地看了看桃花酥,不无遗憾地摇摇头:“原来是掺了桃花瓣的点心……这可是姑娘亲手制得?”
苏苏满脸通红地低着头,双手用力塞入袖子里,听着男子的问话,她慌张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支支吾吾半晌落荒而逃。
贰
苏苏躲在厢房看着自己的手,想着刚刚那男子望着桃花酥热切的眼神,忽然有些沮丧。
如果那男子得知那样好看的桃花酥是由这样丑陋的一双手制得,怕是会万分失望吧?
苏苏生来就是六指,左手那儿歪歪扭扭地伸出一小截丑陋的指头,带着苏苏的左手已变了形。苏苏生下时带着六指,村里的神婆说,这是不祥之兆,是给村子带来厄运的丧星。
苏苏长到这样大,苏苏娘从不叫她独自与生人接触,她教苏苏把自己的手藏好,就如教苏苏把自己藏好一样。
娘本是村里人人尊敬的善人,却因苏苏的存在渐渐被大家冷落,甚至有人避之不及。娘却从不在意,她仍旧教苏苏以德善待人。娘说苏苏命苦,但这本是上天的安排,怪不得他人。
苏苏感到有些心酸,她抱住膝头,默默地擦去眼泪。
这桃花栈还是很热闹的。
老板娘人好又憨厚,从不与人讨价还价,若是一时拿不出铜板来,只知会一声,也无需记账。来这儿的多是村人,老实憨厚。
苏苏起了个大早,寻了满满一筐还带着露水的桃花瓣,桃花的清香混着甜香伴着热气在桃花栈弥散开来,一时间桃花栈如同古书中所绘的仙境一般。苏苏愿意做一个神仙。
“姑娘可愿卖花于我?“
苏苏用绸布将手指缠起,主动为男子端上桃花酥。男子眉清目秀,很是好看,他左手拈起桃花酥来,右手拿着酒葫芦,举手投足间满是清雅。男子让苏苏叫他清酒。
清酒是个人云游诗人,乐善好施,侠气仗义,半生虽诗作无多,却很满意这样如仙人一般的飘摇生活。他最喜欢苏苏所做的桃花酥,便时常跑来桃花栈,有时无事可做,便只看着苏苏忙活。
清酒是第一个从未对苏苏的手表现出任何兴趣的人,这让苏苏很舒服。她已悄悄地认同了清酒做她的朋友。清酒看着她开心地忙里忙外,随叫随到,有时为了村人走丢的娃娃不辞劳苦奔波数里,头顶烈日却仍旧开心地笑着。
苏苏爱桃花栈,顺便着爱这所有人。清酒讶异于世间竟还有着这样清如白玉、如桃花般纯净的姑娘。
叁
娘的病又重了。她整夜整夜地咳嗽,身子无力地靠着木拐杖,却还勉强支撑着去拉风箱。被烟熏着,她的声音不再清甜,做活时尽管压抑着咳嗽声,却还是不免叫许多客人皱眉侧目。
苏苏心疼娘,求着郎中给娘看病。郎中给娘看病,却是不准苏苏在旁守着。郎中说苏苏命格带煞,怕是会冲撞了娘。
苏苏急得满眼是泪,在房门外不安地揉着衣角。她怕娘病重,可更怕娘是因为自己病重。
村人都说她是煞星灾祸,因为她的六指,所有无法解释、无人承担的难过事都被自然而然地推到了她的身上。人们其实并不恨她,相反人们对这个干净善良的小女孩还有些许怜惜之情。可这世上的千万难过事,总要有一个替罪之人。
许是娘说的,这就是命。
连着下了多日大雨,村子周边的小地方都已蓄满了雨水和河水,有些贫苦人家已流离失所。没有食物、没有住处,不少人因此得了风寒逝去。
苏苏娘早已撑不住了。她总是夜晚咯血,整日地咳嗽不停。她面容更加消瘦,面色带着垂死之人的灰白。
可即便如此,苏苏娘还是不忍见死不救。一时间落魄之人纷纷涌入桃花栈。
娘实在是撑不起精气神来安抚招待这些村人,只得交给苏苏。苏苏虽也心生可怜,却是更习惯自幼学着的远离生人,在这样多的人面前藏得很是狼狈。食物却也是不充裕,桃花栈艰难度日,这场大雨像是将世界重新清洗了一番,霎时间让苏苏觉得陌生起来。
苏苏怕这样的混乱之中自己会暴露,只得日日提心吊胆劳心费神,只是好在……
“苏苏,可是要做桃花酥了?“清酒清亮的声音穿过厢房。
苏苏正端着汤盆向外走,闻言无奈:“这样大的雨天,何处去寻桃花?不如你……“
却是话没说完,一个身影飞快地撞向苏苏。苏苏正分着神,躲闪不及,被那人一把抢走了手中的汤去。热汤飞到手上,本就缠得不牢的绸子松开,落到了地上。
后来苏苏忆及这一刻的心思,竟是一片空白。隐藏多年的秘密被粗鲁撕开,霎时间仿佛所有人都在看着她,看着她的手。
六指……
“六指!怪物!“
方才抢汤的正是那曾为苏苏娘诊病的郎中。他指着苏苏的左手脱口而出,惊讶、恐惧、厌恶……
“你瞎说什么呢!“清酒忽然飞身上前一指顶住了郎中的穴位,另一只手将苏苏揽到身后,用自己的衣裳下摆将苏苏的手裹了个严实。
可已经来不及了。桃花栈满屋的人都看向苏苏,最初的惊讶过后就是比暴雨更甚的指责声,期间夹杂着小孩的哭喊,混着屋外的雷声,一时间竟无法分辨哪里更是可怕。清酒紧紧抱着苏苏,捂住了她的耳朵。
压抑忍耐了十余天的怨气与诅咒如此有了宣泄的出口,没人再记得苏苏的善良和温柔,六指怪物为祸世间竟被奉为真相,桃花栈也不再是和美的仙境,而是苏苏的审判台。
只是令苏苏感到灰心的是,如今喊着要杀她祭天的人,与曾经喜爱她厨艺的人竟是同样的人。
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她与他人的一点点不同罢了。
这就是出生时神婆所说的命吗?即使做尽善事无愧于天,也无法改变的命吗?意识弥留之时,苏苏的泪珠滑入泪涡,不偏不倚。
清酒说,这才是真实的世界。
桃花栈太小了,桃花栈太不真实了。这世间万事绝非一个小小的桃花栈包容得起,桃花栈像个仙境,可它终归不是仙境,而是人间。
清酒没什么武功,被淹没于人海中,无力地看着苏苏被抢去,神婆站在苏苏常站的厢房中央,手起刀落。
那多出来的小指头被烧成了灰,散入雨中消失不见。雨似乎更大了,苏苏早已失去了知觉,仿佛正在睡着。
厢房中的血气盖住了桃花酥的清香,将她全身都洗了一遍。
一声惊雷开天辟地,直直地斩向桃花栈旁的古槐。古槐挣扎了半晌轰然倒下,大火吞没了这个小客栈,自此,桃花栈不复存在。
“苏苏……
清酒想,此后还能否尝到那样纯粹清甜的桃花酥呢?
肆
清酒说手上的伤疤不是天生的,是有人为之。清酒还说桃花是世间最美的花,桃花酥是世间最甜的点心,乖孩子就要会做桃花酥,要记住桃花酥的甜。
这些,苏苏都记得,只是有些记不清了。她迷迷糊糊地做出桃花酥,却总是不对劲。
清酒也不说什么,只是尝尝,摸摸她的头,告诉她下次再努力。
他们住在荒山上的一间小竹屋内,周围不远处是大片桃林,虽然桃花已残,却依旧香甜。
苏苏依稀记得自己还有个娘,却不知娘去哪儿了,清酒说娘不与他们住在一起,但娘过得很好。
娘总会过得很好。
苏苏记得自己做过一个噩梦,梦里所有人对她恶语相向,因此,她再住进小竹屋的很久之后,从不敢与他人打交道。
只有清酒,清酒身上是让她安心的气息,也只有在清酒陪着时,她能安心睡个觉。
怎么会这样?
清酒摸了摸她的头:“苏苏,那些,才是真实的世界。“
总会有冲突、有利益、有猜忌,也会有善意,有保护,有拯救。世间黑白混杂,可总是真实的人间,也许并无桃花栈般纯净,可却更为长久。
“这便是命吗?”苏苏问清酒。
清酒已将竹屋修葺一番,屋后种了大片大片的桃花树,此时都已长了起来,衬得小竹屋一片绿意。清酒小心地将小小的牌匾挂到房檐处,苏苏好奇地要看,清酒抢先打闹一般蒙住了她的眼睛。
“是命,”清酒回答,“于世间惶惑求生是命,命该如此,可尽管你要在这样不够好的人间沉浮,仍有人愿为你撑起桃花栈来,苏苏,在桃花栈里,你仍可以做出清甜的桃花酥,你可懂得?”
牌匾上所写字迹飘逸潇洒,清酒的目光仿佛穿越到多年前那个小小的纯洁善良的苏苏身上。苏苏开口,声音与多年前的苏苏重合。
“桃花栈。”